余墨痕又惊又喜地看向元凭之。
看见她的眼神,元凭之便笑道,“这毕竟是你手中做出来的第一件偃甲武器,我估计你一定割舍不下,所以跟陆先生好说歹说,总算求他让人把这件千机弩也带了过来。”
余墨痕欣喜之余,想了一想,便道,“将军你的意思是,我要在此处呆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正是如此。”元凭之笑了笑,露出了一个他平日里宽慰他人时脸上常常会显现出的表情,“我听说了帝都现在的情况,似乎对你多有不利。可是偃甲之学如今风头正劲,一日千里。你若是此时给耽误了,将来再要赶上最先进的技术,恐怕就会遭遇很大的困难。”
他看一眼余墨痕,道,“我想来想去,觉得把你调到此处来,或许能给你一点重拾偃甲之学的机会。”
余墨痕羞赧地笑了一下,不自觉地略微低了一下头。
她低头是因为心底冒出了一点羞愧,这种愧来自于她之前生过的闷气,气的是元凭之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便叫她到江山船上去。
现在她明白了元凭之的意思。
从他们各自在烛光和汽灯下仰起脸相识的时候开始,元凭之一直坦坦荡荡地表达着他的关心。但他所关心的并不是作为整体的余墨痕。他关心的对象始终是余墨痕跟偃甲之学之间存在联系的那一部分。机枢院的许多前辈常说的,“爱惜你是个人才”,就是这个意思。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即便在余墨痕自己看来,她这样一个又沉默又寡淡又不好看的小丫头,全身上下唯一值得人家寄托一点期望的,也的确只有偃甲之学方面的那点……被人们称为“天赋”、在她自己看来,却完全是兴趣和努力所成就的东西。
她只是有一点点的失望。如果她没了这种天赋,或许包括元凭之在内的所有人,如今投之于她身上的青眼和关照,都会迅速地流失,她这个人,也将会被日新月异的偃甲之学渐渐遗忘。
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可是,因为它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如此之高,余墨痕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时刻保持努力,保证她仍然拥有值得元凭之去关心的才能,从而阻止这件恐怖的事情真正发生。
元凭之对待柴静流则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没有条件的关心。
就是这点不同,在没有人能够观察到的角落里,悄悄地揪了一下余墨痕的心,揪出了一个小小的褶皱。
余墨痕不动声色地把心口上的褶皱安抚平顺,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道,“多谢将军。”
元凭之不在意地笑了笑,“这话可就生疏了。”
余墨痕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面前这间装满了整间舱室的偃甲、机件和书籍,就如元凭之的好意一般,丰盛极了。在这般的倾囊相助面前,无论是孤苦无依的菖蒲,背负着过多责任的凌艾,还是余墨痕自己,从来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在这之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余墨痕以一种极为严格的作息,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困在了这间舱室之中。元凭之留意到这一点,夸她离开了机枢院还是如此刻苦,余墨痕也只是笑一笑。
她从前在讲武堂打杂的时候,过得也很是凄苦,但也好像没有把她自己逼到如此程度。
她所想要的,不过是呆在这间舱室里,以偃甲之学为保护色,别的地方都不用去。
这种刻意的回避,并不仅仅是因为余墨痕不愿将自己放置在元凭之和柴静流之间那种和美的气氛里。很大程度上,她所畏惧的,依然是江山船本身。
以嘉沅江的两岸为界,汹涌的波涛之上,是一方几乎完全独立于大齐帝国的天地。这方天地虽然不大,却有它独特而复杂的规则。那不是余墨痕能够理解的规则,却是每一艘江山船赖以生存的根本。
暂时避居于此的余墨痕可以回避这些规则,身为一船之主的柴静流却绝对不行。不管柴静流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将这些规则熟稔于心,并且运用自如。
她并不仅仅是个精致动人的女画师。在遗世独立的兰花画卷之外,她还有许许多多必须处理的凡尘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