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余墨痕又道,“我来找元将军,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衡儿为她指了个方向。
“谢谢你。”余墨痕道,“我过后再去找你。”
衡儿再度点头,两人分别时,衡儿忽然做了个道谢的手势。
“哎?”余墨痕有点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衡儿所指。她想起阿满那惨极的一案,颇有点担心地看了衡儿一眼,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出分毫怨恨之意。
“你如今有所成就,我也很为你高兴。”余墨痕没有提阿满,只再度笑着向衡儿告别。
这一番对话又耽搁了一会儿。等到余墨痕一路摸到议事厅的时候,元凭之与机枢院八部的各位元老已入了席,彼此正和和气气地闲谈。
余墨痕在门口愣了一下,率先看见她的竟是凌竟丞。几年过去,机枢卿大人明显多了些许老态。可他那得力的助手凌艾,虽然盘了妇人发式,却依然坐在他身边。
余墨痕心中一喜——谁说嫁了人的女子便要沦落为笼中雀?凌艾的位置,分明仍是兰台秘书。凌艾一张盈盈笑脸递过来,余墨痕本想回一个一样灿烂的笑容,然而瞅见凌竟丞,她又把那笑脸憋回去了一点儿。
余墨痕当年闷不吭声拒绝了机枢院的攫升,到底理亏,对上凌大人,多少有点不自在。
凌竟丞看见她时却全无意外之色,只招了招手,叫她进去。
余墨痕便只好乖乖顺顺地找了个空位,方一落座,陆谌已经跟她边上的一位老者换了个位置,满面祥和地与余墨痕打了个招呼。
余墨痕只好摆出一脸任君责骂的微笑,恭恭敬敬地向陆谌行了个礼。
陆谌却道,“我听凭之说了你在南方那小镇子里办学的事。做得当真不错。”
余墨痕愣了一愣,她并未想到,陆谌第一句会是这个。
“师范当年叮嘱过我,教我勿忘初心。”余墨痕低低地道,“我自知有负师范重望……但初心却是不敢忘的。”
“所以我说你不错。”陆谌平静地道,“但你若肯回机枢院来,便不只是不错了。”
余墨痕只好尴尬地笑笑。
说话之间,元凭之的讲演便已经开场了。余墨痕连忙端正坐好,作侧耳倾听状,一如当年哀葛讲武堂上抓住一切机会研习偃甲之学的小助教。
元凭之所述说的内容,有许多都曾与余墨痕在嘉沅江那艘小船上对谈过。虽然时日已久,余墨痕听来却依然觉得记忆犹新。那是她作为预备役的人生里最为黯淡的一段时光,然而在江山船上的那段日子,却是自由且充实的。
然而元凭之之后所说的内容,则渐渐出乎了余墨痕预料。她这几年并没有着意打听机枢院的动向——那也不是她一个乡下山长能打听的事。然而根据余墨痕从前对大齐帝国的理解,机枢院和偃甲之学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为大齐帝国制造挞伐四方的武器。元凭之如今所述,却更多关乎国防与民生。
“外敌已攘,四境已平。”元凭之总结道,“如今机枢院承担的责任,便是与帝国守军一同戍卫这个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不,余墨痕心道,太平盛世是一个所有人永远追求的目标,却远远没有到来。或许就和她永远心系的自由与平等一样,这些宏大的愿望没有一个绝对的终点,但也意味着他们有无限的空间能够努力,能够进步。
元凭之却全然听不到她的腹诽。“天下既已平定,我这做武将的,便已渐渐没了用武之地。由我主导的种种项目大多已经完成,未完成的,也大可由一个拥有同等能力的人来承担。正如我从前与各位所约定的,此后我便不再是大齐帝国的将军,也不再是机枢院的偃师。但在隐退之前,我向各位提议,”元凭之看向余墨痕,认真地道,“戍卫国家的重任,小余必定能够分担。”
四面八方的目光一同聚焦于余墨痕身上,有好奇,有怀疑,亦有信任与希冀。
余墨痕心底的种种纠结,忽然在众人的审视之中自行瓦解,露出底下深藏已久的光和热。那里有一枚烛火,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燃烧了许多年,久到连余墨痕自己都时常将它忽视了。然而这一刻,她的胸膛为之一热。
“我……”余墨痕笑了笑,在尚未结束的审视里轻轻昂起了头,“我赞同。”
她所同意的不只是元凭之长久以来的信任,还有许多年前,她初入机枢院时所听闻的一句大逆不道、大言不惭:将来的天下,是属于年轻人的。
前人和他们的名字终有化归尘土的一日,余墨痕也不会例外;而他们曾为之努力的种种愿景,终将在不知哪一代的后辈所拥有的盛世天下里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