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1 / 1)

这个人就是清瑶,苏清瑶。

那年我八岁,却早早地学会了沉默。我一直记得那天的早晨,她出现的情景。对于我来说,那一天,她坐在墙头的那一天,都变得与其他的日子不同了。

那天我在练功房外的空地上,师傅在教我练一套棍法,我拿着那根快有两个我那么高的棍子,怎么使也不灵活。师傅是很严格的,于是,我挨罚了。师傅将我放在他的膝盖上,蒲扇一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打下来。屁股火辣辣地痛,可是我一声不吭,咬着唇任由师傅打。后来师傅说,那时的我沉默得让人害怕。他这样打我,是想我哭,是希望我能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反应,哇哇大哭之后躲进母亲的怀抱,毕竟那时候我只有八岁,拽着母亲的裙子哭泣并不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

可是我还是让师傅失望了,我不哭,因为我隐约地知道,我不能哭,我没有哭的权利。我的父亲,云海鹰,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经常咳嗽,每天喝一大碗一大碗的药。我要快点长大,我要快点攒够能成为海鹰的资格,我想要让我的父亲不那么累。

那天师傅打得我眼冒金星,屁股上的痛差点就让我叫出声来。这时候,墙头上传来“扑哧”一声笑。我敏感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骑在高高的墙头上的她。她又笑了,我甚至有点感激她,她的出现让师傅停止了教训我,不用让我在师傅面前喊出痛,将脸都丢光。可是我没有意识到,我在她面前被打屁股,这也是意见很丢脸的事。后来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在她面前丢脸对于我来说,已经麻木。

我记得,那天她扎着羊角辫,穿着一件粉红的丝绸小衫,莹白如玉的脸,让她看起来像个瓷娃娃一般让人爱不释手。她扬着笑脸坐在墙上,前面是一株郁郁葱葱的石榴,墨绿的树叶中隐藏着星星点点的红色花朵,她就隐藏在这些花朵后面,人比花娇。

师傅打得没了脾气,将我扔下就走了。我趴在地上半天也没起来,她看我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哧溜一下,麻利地从一丈多高的墙上就滑了下来。看着她的动作,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鬼使神差地说:“别,别,担心摔了。”

话音刚落,她已经站在了墙角下对着我笑。我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皱皱眉头走过来:“他把你打伤了?伤哪了,我帮你看看。”

我忽然就满脸通红,使劲拽着裤子,生怕她伸手就脱我的裤子。我的伤都在屁股上呢。她看到我的动作,撇撇嘴,道:“你真像个女孩子。我不看还不行吗,别那么紧张,呐,给你药,擦擦,能止痛的。”她丢了一个小瓶子给我。

我扭扭捏捏擦完了药,转过身看到她背对着我背着手抬头看天,那模样就像一个成熟老练的大人。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样做,学的是我爹。她说她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爹。她告诉我她叫苏清瑶,十岁。我告诉她我没有名字,八岁。

当她听到我的话时,眼中透露出一种无比悲悯的眼神,她说,你真可怜,连名字都没有,一定是爹不疼,娘不爱。看刚才那家伙这样揍你,你一定还受了不少虐待吧。真是可怜的孩子。

我想了想没有反驳她的话。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我与其他的孩子的不同。我的确没有名字,我的确在接受比其他孩子严苛百倍的训练。

从此,她便以姐姐的名义疼爱我。有好吃的,她给我留着。别人欺负我,她出头帮我打架。我被师傅罚,她给我擦药,还将她爹做的痒药偷出来,下到师傅喝的水里,帮我报仇。后来这件事被她爹知道了,她便狠狠挨了一顿鸡毛掸子。她哭得撕心裂肺,跑来找我,要离家出走。

那时的我木讷不善言辞,只知道她是为了我才被她爹教训的。于是,我毫无怨言跟着她离家出走。一天以后我们在海鹰岛的另一端被找到。海鹰岛虽然大,可是到处都有云家的暗卫,我们两个根本就是翻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孙悟空。她又被她爹揍了一顿,理由是拐跑我这个少主。我看着那鸡毛掸子毫不留情地落到她的屁股上,比落在我的屁股上更让我心疼,于是我扑上去,替她挡掉了即将打下去的一掸子。她爹大惊失色,丢掉鸡毛掸子就跪倒在了地上。我被那一掸子抽得倒吸凉气,她爹下手一点都不留情!

可就是这样,她依旧趴在那里对我做鬼脸。我愣了,刚才哭地惊天动地的丫头,这会怎么脸上一点泪痕都没有。后来我将这个疑问问出口,被她赏了一个爆栗子,她说,笨,哭得大声爹就不舍得打了啊。哪象你,打死都不吭声,大人会以为打的不够狠,所以才会更下死手打。我想提醒她,她哭得已经很惊天动地了,可她爹还是下死手打了,抽在我背上的那一棍可以证明。可她已经晃着脑袋继续教训我,以后你要机灵点,不要这样没脑子地挨打。要在他们的鸡毛掸子没落下来的时候就哭,惊天动地地哭,引越多人来越好,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人越多,不还意思的反而是你爹,他就不好意思再打你了。我唯唯诺诺应了,可还是学不来。

后来,我们两个人就一起闯祸。我们到她家后院去,因为她说,她舅舅说,山上的树林里常常有一种蜜蜂,不会酿蜜,可是肉好吃。他们经常去抓来吃。她一脸兴奋地问了她舅舅怎么抓。她舅舅告诉她,就是用火烧。后来,她在她家后院的果园里发现了一个,兴冲冲地拉着我一起去烧。我本来有些怕,可是她拍着胸脯想我保证一定不会出事。后来,那窝蜜蜂是被烧下来了,可是我们也将整个果园烧了,最后差点将她家的主屋也点着。

这自然又引来了大人的暴打。可是,这一次,她爹已经不光是揍她,因为他发现,这样的事从来就少不了我,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趴在她家的堂屋,一起接受他爹的鸡毛掸子。他绝不偏私,打她一下一定会打我一下。满屋的下人们看好戏一般,却没有人上前去劝架。

我们闯祸最大的一次是在我十二岁,她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忽然产生了一些小女孩的浪漫思想。我从没有想过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像男孩子一样,豪放,不拘小节,能吃苦,也够义气。可是,十四岁的她却忽然小女孩起来。那是一个夏天,我们两个人百无聊赖坐在海边。她看着隐隐风雷涌动的大海忽然产生了无限的感叹。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她忽然兴奋起来,附在我耳边说,不如我们现在下海吧。

我吓了一跳,暴风雨前的大海,是不能下去的,除非那个人是不想要命了。她并不是不要命了,她甚至比我还要清楚在这个时候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是,她却没有抵挡住浪漫小心思的诱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的,说是在暴风雨下的深海是最美丽的,因为那时候的珊瑚会绽放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色彩。她对那些自然绚丽的色彩痴迷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我深受她的影响,自此对大自然的颜色产生了美好的幻想。

我们下海了,结果两个人差点被海浪卷走。当我将湿淋淋的她拖上岸的时候,我自己也昏倒在了海边。

后来,是她妹妹清芸在海边找到我们两个。她一看就知道我们下海了,她吓坏了,毫不犹豫跑回去告诉了她父亲。我们两个免不了一顿狠揍。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惊动了我父亲,最后演变成了大人限制我们两个来往。我被关回了那个黑乎乎的屋子,她被迫跟着她父亲开始学习医术。就这样,我们的生命里有了一年多的对彼此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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