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松了口气。之前萧风出使蒙古也好,去打倭寇也罢,就算跑到苗疆,也都还是在大明武力的控制范围。
可辽西道以外,实在是太远了。冰天雪地,荒无人烟,虽然名义上归大明管辖,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管辖能力啊。
辽西道再往东北方,就是黑龙江的边缘,西伯利亚的严寒制造了一片非绝对的无人区,只有夏秋两季打猎的人才会过去。
那里的原住民很少,民族也很杂,有女真人,有朝鲜人,有罗刹人,都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得已跑到那里荒野求生的。
因为地广人稀,平时也还算和平。但一到夏秋打猎的季节,原住民就会尽量躲起来保持低调,不和那些打猎队接触。
那些民间打猎队也比较默契地各自划分区域,毕竟是来打猎的,不是来打仗的。
可今年打猎队都疯了,他们疯狂地猎杀一切能找到的野兽,毫不顾忌以往的地盘和区域。
而且今年的打猎队规模要比每年都大出几倍,武器也更加精良。他们不是民间组织的打猎队,而是军队!
因为食物的短缺,蒙古人、女真人、罗刹人同时想到了这个免费获得食物的办法,都派出了正规军来打猎!
这些军队一来头上悬着任务,完不成命令后果严重;二来本就彼此敌对,经常互相抢掠。碰面之后,分外眼红,顿时就打起来了。
而且他们发现,对方的打猎队收获颇丰,自己杀掉对方,把对方的猎物变成自己的缴获,可比钻密林打野猪快多了!
这是一场毫无规则的战争,这是一群毫无克制的军人,这是一片血腥厮杀的土地。嘉靖是绝不会同意萧风亲自跑过去的。
萧风也并没有打算去,他对自己的军事才华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不算差,但也绝对达不到名将的级别。
之前的仗打得还不错,要么是有戚继光在,要么是有俞大猷在,自己主要是设计一些圈套搞敌人心态,或是拿出更先进的装备来欺负对手。
何况这一仗距离遥远,对大明的威胁不大,自己只要出山海关,与蒙古、女真谈好利益,远程部署,提供后援支持即可。
听完萧风的想法,嘉靖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不过即使如此,你这一来一回时间也不短。
京城这边千头万绪的事儿还很多,你还是尽快回来。朕修道有了心得,你不在,和陶师聊得也不尽兴。”
萧风笑了笑,这是语言风格问题。陶仲文老奸巨猾,为人谨慎,聊起天来也云山雾罩的,不像自己那么直接。
主要是自己有仙界留学生的光环,就算说错了什么,随便往仙界一推,嘉靖就认可了。
陶仲文不是海龟,自然有土鳖的自觉,说话十分小心。
“师兄放心,我处理完事情,会快去快回的,我也舍不得离开师兄。”
嘉靖欣慰的点点头,全然不知萧风此时脑子里的图像是一个白嫩微胖的曲线,那才是他舍不得离开的人。
“师弟,好久没给我测字了,你要出远门了,给我测一个吧。”
萧风笑了笑:“请师兄赐字。”
嘉靖提起笔来,写了个“鵬”字(鹏的繁体字):“你要出远门了,自然要祝你鹏程万里,平安归来。
嗯,至于问什么嘛,修道之事早就问过了,就问问朕修道成功之前,日子过得是否舒心吧。”
这个题目比较宽泛,不过确实是嘉靖此时想要问的。
之前萧风已经给他测过字,说只要大明国运昌盛,修道飞升没问题!
现在大明国运蒸蒸日上,严党虽然倒了,但以徐阶为首的内阁工作能力很强,算得上政通人和。
师弟的各种想法和政策,不管徐阶在争执阶段态度如何,只要拍板了,最后落实工作确实还是十分得力的。
因此嘉靖觉得自己得道飞升是早晚的事儿,既然如此,自己最关心的,不就应该是飞升之前的日子过得快不快乐吗?
萧风含笑拿起那个字来,眼神微微跳了一下,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认认真真的开口道。
“师兄啊,‘鵬’字左‘朋’右‘鳥’,‘朋’乃双‘月’,‘月’在古时候的写法,和‘肉’是一样的。
也因此直到今日,所有表示肉的东西,几乎都是月字旁。比如肝脏、脾肺、胞胎等等。
因此,‘月’字应该代表的是骨肉之意,双‘月’应该是两个骨肉,兄弟姐妹之意。
‘月’字如‘目’而破,代表瞪大眼睛,也就是‘目眦尽裂’之意,双目决眦,这是兄弟反目之像。”
嘉靖愣了片刻,苦笑道:“朕知道了,想来就是那两个小子的事儿了,他们本来关系就不好,也难强求。
朕当初将他们两个交给你管教,也是希望你能让他们俩收敛一些。现在看,比之前还是好多了。”
萧风点点头,脸色却并不轻松,他犹豫再三,还是继续往下说了。
“至于‘鳥’字,上‘白’下‘与’(此处请注意,与字繁体有‘与’和‘與’两个,意思不同。)
‘白’为‘皇’之首,‘皇’下无王,代表皇位尚无定论,而此事发生,就与皇位有关。
‘与’字,有赐予、给与的意思,和‘予’字一个意思。
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就是如此。整件事情,都与皇位的赐予有关。”
精舍里出现了长久的沉寂,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
黄锦觉得自己就像被淹没在了凝结的空气中,想呼吸一口空气,都像在水中一样艰难。
黄锦听见三颗心脏在怦怦怦怦的跳动,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不禁对自己的职业素养很不满意。
万岁跳动是因为关心自己儿子,萧风跳动是因为直言相告,你他妈的跟着跳什么,这不是显得很心虚吗?
你心虚啥呢?你越心虚,万岁就会越觉得你对这事儿有想法,天地良心啊,我敢对谁当皇帝有想法吗?
萧风的心里也在琢磨,自己究竟该不该说。
若是倒退两年,自己肯定不说,随便编个好听点的说法就糊弄过去了。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在一起快三年了,师兄对自己,高低不错。自己在修道上骗了他,这种事儿上再骗他,自己还是人吗?
倒不是说之前嘉靖测的那个“道”字,能说明嘉靖修道不成功,而是那个字,压根就看不出来嘉靖的修道能不能成功。
至于大明国运对修道有帮助等等,萧风倒是没说谎。
只是这帮助有多大,能不能帮到嘉靖飞升,还是只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滋阴壮阳,可真是看不出来。
当时初来乍到,保命为先,萧风骗嘉靖骗得心安理得。可三年过去了,自己对师兄的感情也日渐深厚。
所以虽然这个话题很敏感,但萧风觉得还是要如实的告诉师兄才行,就算他因此对自己产生些隔阂,也好过师兄对将来毫无准备。
过了许久,嘉靖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黄锦相信,自己在那笑意中看到了欣慰。
“师弟啊,不枉你我做师兄弟这么久。
今天这些话,就算别人有本事看出来,也没胆子跟我说。朝臣不敢,后妃不敢,陆炳不敢,黄伴也不敢。
黄伴,你凭良心说,你若会看,真的会跟朕说吗?”
黄锦被点名了,反而毫不惊慌了,他弯腰躬背,笑着回道。
“若是让老奴凭良心说,老奴不敢直说。
但老奴可能会用别的方法拐弯抹角地提醒一下万岁,万岁圣明,自然能明白的。”
嘉靖哈哈大笑,指着黄锦笑道:“你这个老东西啊,哦,你拐弯抹角地提醒朕,朕明白了,就是朕圣明。
朕不明白,你也尽到心思了。陆炳和你的办法估计也差不了多少。唉,皇帝,皇帝啊。
当了皇帝,就是孤家寡人了,有皇后,但没了娘子;有王爷,但没了兄弟,有皇子,但没了儿子。
这些年来,不把朕当皇帝,真把朕当父亲看的,只一个常安而已。真把朕当兄弟看的,只一个萧风而已。
常安已经离我而去了,师弟啊,你……不能再离开我了,否则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