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站在队伍最后面的成默虽然监听不了私聊频道,却仍留意到了李容绚看向他的视线。
从几个棒子的表情,他都能猜到他们为了什么争执,同样也能通过李容绚看似不经意的一瞥,猜到李容绚留在最后一组,多多少少也有为了他的缘故。
当然,他很清楚并不是李容绚对他有好感,而是因为李智秀说过让李容绚照顾他这样的话。表面上李容绚和母亲关系不好,甚至还喜欢和母亲对着干,无论穿着和言谈都属于典型的叛逆少女样子。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她在乎母亲的表现,而她绝大多数的行为,都是在寻求关注和理解的应激反应。
到了此际死亡迫近的关头,李容绚大概已经不想在和母亲发生任何争执,甚至想要顺着对方的意愿,做一些对方希望她做的事。
这是她最后能告诉她母亲,“其实我是爱你”的隐晦方式。
成默觉得这孩子一点也不糟糕。
他一直都对李容绚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这些好感来自李世显,虽然他并不那么喜欢李世显,可无论好的关系,还是不那么好的关系,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关联。这些好感也来自她是自己的粉丝,这种感觉很微妙,平时他总对网络上那些痴迷自己的粉丝嗤之以鼻,真见到了,又难免心生喜悦之意。这些好感还来自他的女儿,自从有了女儿,他看任何孩子都多了宽容,尤其是女孩子,像李容绚这种有和他有关联的女生,就更有种看亲近的晚辈的感觉了。
总而言之,他是愿意给她一些照顾的。
他知道自己的“一些照顾”,会让李容绚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与自己想要做一个“观察者”的原则相违背。但他产生这种想法,并不是突如其来,也不全是因为所谓的“缘分”。而是他早就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曾经恪守着作为观察者不干涉他人人生的想法。然后发现这种想法极其不现实,不论他如何远离尘世,如何尽量减少自己对世事的干扰,但是他身上所缠绕的那些命运的丝线,无法斩断的丝线,还是在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绕,变得繁复、臃肿,无法解开,无法斩断。他是神,是一个巨人,举手投足都和无数人的命运相关,一举一动都会改变世界运转的轨迹。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么几年,他因李济庭的“诅咒”,过的就像庙宇里的石佛,他聆听了太多的祈求,聆听了太多忏悔,聆听了太多愿望和太多告饶。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和他所追求的自由全然不同,他感到自己变得空洞、狭隘,甚至有些好笑,他为了其他人,为了这个世界,勒紧了自己的命运绳索,让自己停留在高处,身躯变得越来越机械,灵魂变得越来越干瘪。
他终于意识到,那不是对他周围人的诅咒,而是给他的诅咒。
成为“神”的诅咒。
因此,当他见到谢旻韫,并许下一年之约时,他几年来的愁闷苦恼,瞬间就转化为内心如释重负的轻松。
谢旻韫的“惩罚”拯救了他。
让他得以从那些束缚着他,快要令他窒息的命运丝线中解脱出来。
越是临近约定之日,这种被释放的轻快愉悦就越强烈。
他将要丢失一些东西,他也将获得一些东西,他将抛下“路西法”的身份,重新成为“成默”。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他有了重新出发的期待。
“大家做好准备出发!”
瑞贝卡大声的呼唤,如同某种暗示,让成默从遐思中回过神来。
巴拉特兄弟也在左右摇晃着他的胳膊,杰杰忧心忡忡的说道:“别看了,都这个时候还想着泡妞?先保命吧!我的兄弟!”
贾伊斯瓦尔也没有刚才说自己是最强角斗士的气质和勇气,像是霜打的茄子,用含混的语调低喃道:“杰杰,你说我万一死了,我老婆会改嫁吗?她要真要改嫁,就改嫁吧!只要能善待我的孩子就好”
“放心吧,贾伊斯瓦尔,我觉得你老婆应该忘了你这种负心汉,幸福过日子才对。”杰杰脸上浮现出丑陋又怪异的笑,“嗯,感觉她说不定很快就会找到不错的人,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迪皮卡﹒帕度柯尼有男人那种事情!我不要那样!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会想着我!我死了之后,也暂时不要.至少十年吧!?”
“迪皮卡﹒帕度柯尼.”杰杰满头大汗,“她什么时候是你老婆了?”
“昨天我做了梦,梦里还和她有了孩子!”贾伊斯瓦尔哭着说。
“FXXK”杰杰有气无力的骂道,“贾伊斯瓦尔,你的就是个纯小丑!”
“就算是小丑,只要能活着就好。”贾伊斯瓦尔抹了抹眼泪,用微弱的声音说,“只要能活着,我愿意做一辈子的小丑。”
成默觉得这对白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又或者在哪里看到过。他无暇思考,瑞贝卡正向他走来,她看着他,眼眶里全是疲惫和反感。
对他来说,被人厌恶,被人嘲笑,被人欺骗,被人照顾这些感觉不仅不糟糕,还很有趣。作为“路西法”,他从其他人脸上看到只有谄媚和恐惧。他是炼狱之王,除了极个别人,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正常的面对他,他不是人类,也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正常情绪。
而此刻,他能深刻体会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乐趣。、
即使不多。
但这种乐趣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注视着瑞贝卡越走越近,直至停留在他身边。他的脑海里又闪过了无数在K20上的画面。铺着恩诺斯地毯的长长走廊,随着摇晃车身摆动的白纱窗帘,躲在车厢里探着头偷看他和谢旻韫的小女孩。她正向他走来,变成了大人的模样,眼睛还是像以前好看,不过个子长高了,头发变长了,从小萝莉变成了金刚芭比。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瑞贝卡自然不能理解成默那种情绪饱满的凝视,她走到了他身边,停住了脚步,心烦意乱的低声说道:“都这样子了,你就不要再给我惹事了。”
成默微笑了一下,“都这样子了,你也没必要管我了。”
瑞贝卡本就不耐烦的面容变得愈发冷漠,但她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不是我想管你,这是约翰教官的要求。”
成默依旧笑着说:“你可以不用理他。”
瑞贝卡见他这样的态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怎么还笑的出来?你是觉得‘血月模式’是在开玩笑?还是觉得你妈能用钱把你买活?”顿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情绪,认真诚恳的说,“为了你自己,认真一点,严肃一点吧,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不管是我还是约翰教官,都救不了你的,就算你花再多钱都救不了。也许我们自身都难保。”
“明白了。”成默点了点头,玩笑般的喊出了对方的天选者D,“血腥玛丽教官。”
“明白就好!”瑞贝卡像是松了口气,她回头鼓起余力,大声喊道,“前面的人,跟上颂恩教官,现在出发。”
呼唤声中,七个学员跟着手和脚腕都绑着绷带,一看就是泰拳高手的颂恩教官冲出了安全区,踏上了风高浪急的路面。
很快,就轮到最后还剩下的李容绚、金柱基、那个扎着两个丸子头的金发棒子妞和成默、巴拉特兄弟还有一个少言寡语的霓虹人跟随着瑞贝卡出发。
一群人忧心忡忡的看着前面那队人在险象环生中越跑越远,除了成默,每个人的面孔都绷的很紧,身体也彷如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人,有种明显的用力过猛的紧迫感。就连不说话就会死掉的巴拉特两兄弟,也紧闭着嘴巴,摆出了起跑的姿态,不过两兄弟的姿态,像是随时打算向死亡之路发起冲锋,又像是时刻准备着跑路。即使面对死亡,两人也有种巴拉特人与生俱来的喜感。
成默站在几个人当中有些格格不入,不过没有人在意他。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恐慌的氛围。他能听到他们每个人的呼吸,就像是打不燃火苗的打火机,费力的摩擦着打火石。他还能听到他们每个人的心跳,压抑,却又凶猛,彷如濒死前无法发出挣扎的哀嚎。他的视线扫了过去,高塔上方的血月、蓝色的激光、乐器砸在地面迸射出来的火光,在他们的脸孔上变幻,那是虚无和死亡的颜色。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没有感受到,如此切肤的寒意了。可能是他在造成了那么多死亡之后,一直在逃避,逃避去触碰这样的场景。
他一直认为自己将自己保护的很好,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被“死去”的回忆所攻击。
“通天塔,真是糟糕的旅途。”成默心想,“谢小进,这就是你想我看到的吗?或者说后面还有什么?”
“轮到我们上路了。你们别紧张,别害怕,看着我的动作,‘天使之路’不过是第一个关卡,非常简单,只要注意激光和乐器就行了,没什么可怕的。”瑞贝卡扭头冲着他们微笑,一直表现得很强硬的她金刚芭比,垂着眼帘,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也变得极其温柔,“我最崇拜的人说过,死亡并不可怕,只要冷静的思考它,它就会升华”
成默闭了下眼睛,他清楚的记得,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他没想到瑞贝卡会记到现在。
他心中叹息。他几乎能肯定,后面一定还有什么他不敢触碰的东西,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