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的父亲是图僳人,所以她纵然知道有这个规矩,却也觉得这规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从来没有细究过背后的道理——她根本就觉得这种规矩没有道理。
卫临远则不然。
卫家虽然久居哀葛,一家子的行事作风,可完全是按照卫院首所尊崇的那一套“齐国风骨”来的。
虽然卫临远私下里有时也会对他父亲那套规矩嗤笑一番,但是他毕竟经受了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对于种种旧俗,已经形成了自然去遵守的习惯。
眼下他未来的娘子和岳丈突然来了这一出,卫临远简直大惊失色。
巡按大人见他将来的女婿一脸的犹豫不决,登时怒道,“你堂堂男子汉,胆色难道还不如我傅家的小女儿吗?”
“嗳,”轿子里傅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恐怕卫公子是担心我生得貌丑吧。”
她说是这样说,语气里既无恼意,也并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反而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自信。此外,她的声音也很美,娇而不媚,清朗得如同微雨初晴。
“我的女儿,就算是个大花麻子脸,”巡按大人道,“难道有人敢悔婚?”
卫临远哭笑不得。
余墨痕站在边上看着,都替他尴尬。
轿帘掀开,傅小姐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她当然不会是个大花麻子脸。
但她也并不能称得上是个美人。
余墨痕偷瞄了几眼,看得出傅小姐比她和卫临远都还要小上两三岁。
这小姑娘脸上还是一团没长开的孩子模样,很瘦,身材平板,五官不算精致,也并未多做修饰。即便是在哀葛那种小地方,有很多姑娘媳妇,至少在皮相上,都比她更符合“美艳”这个描述。
但是傅小姐站在那里,绝对没有人会把她和破落山寨里的姑娘媳妇混为一谈。
因为她长了一张全然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她身上透着一种奇妙的松弛感,拆开来看,是三分的安稳平顺,三分的自信笃定,一分天真,一分狡黠,一分清朗。
傅小姐身后是她父亲的轿子。这顶轿子算不上如何华丽,但用的是正五品以上才能用的形制,明明白白地印着傅氏的家徽。这顶轿子所代表的身份,正是她那种大家小姐特有的松弛感的来源之一。
大齐帝国很讲究礼教,更有种种强调所谓女德的风俗。傅小姐生为大齐帝国的女子,天然就处于被礼教所欺的劣势之中。
但她显然有一个有能力、也有心为她把没有道理的规矩习俗踩在脚下的父亲。
余墨痕猜测,巡按大人这次突然前来,上来就带着女儿破了一条旧俗,大概既有扬一扬官威的意思,也是表明了要替他女儿震一震夫家的态度。
卫家向傅氏求娶的是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孩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真正所求的,其实是巡按大人这个官位甚高、事权颇广的岳父;所以既然巡按大人这个做父亲的已经表了态,将来傅小姐嫁过来,又有谁敢拿这些规矩来欺压她?
巡按大人鼻孔朝天,简直没把卫临远放在眼里,实在很难叫人生出好感来。但余墨痕既然领会了人家这一层护卫女儿的心意,此刻看过去,竟然觉得这对父女还是有一点可爱。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稍稍有点酸楚起来。
余墨痕是个日日都要奔命的穷人,“松弛”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着的安然,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恐怕从来没有出现过。
从前在哀葛的时候,余墨痕倒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不如那些把讲武堂当成月老庙的大户小姐。她纵然出身寒微,但既然没有父母管教,也从来没有把婚姻当回事,自然就不用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她的生活虽然有诸多苦楚,却难道不是精彩的多?
然而,傅小姐的出现,终于打破了余墨痕一直抱持的这种几乎是自我安慰的幻想。
余墨痕自以为多拥有的一点自由,傅小姐并不是没有;而傅小姐所拥有的那些允许她任性、允许她松弛的生活环境,比如傅氏的地位,比如富足的家庭,比如爱护她的父亲,以及在这种环境中养成的心态和气质,余墨痕通通都没有。
傅小姐自然不知道,边上那几个侍女里,有人对着她乱七八糟地想了这许多事情;反正,在傅小姐过往的人生中,旁人投诸于她身上的羡慕的眼光,岂非已经太多?
她只是保持着那副安然而愉悦的样子,信步走到了巡按大人的身边,向着对面的卫临远行了个平辈的礼,明朗的笑容绽开如一朵海棠,道,“卫公子,你好呀。”
余墨痕不由抬眼去看卫临远,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些许叫她觉得格外陌生的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