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女鬼姓甚名谁。
现在一切全变了。
恶鬼纵然可怖,但恐惧向来不仅不会阻拦余墨痕,还会逼迫她行动起来。所以在恶鬼面前,但凡余墨痕有力量,有办法,她再怎样怕,也绝对不会放过对方。
比如再次看见这女鬼的时候,余墨痕简直想亲手把她送回到地狱里去。
然而弋小艄竟然也可以是个人。
她不仅有人的名字,她还有人的感情,能跟巧工们说笑;她也有人的脑子,有本事掌管整艘飞庐溯风上所有偃机,为这几乎和货物一样贵重的商船保驾护航。
余墨痕没有办法去伤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只能竭尽所剩无几的力量,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瞪着弋小艄。
这个时候,余墨痕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弋小艄对着江山船上遭囚的姑娘们,总是一副漠然、嫌恶、如看猪猡一般的表情。
弋小艄要把那人拐子的活计维持下去,恐怕也只能把姑娘们当做货物,当做猪猡,只能拒绝把她们当做人来看待。
否则,她的良心,又怎么能过得去?
弋小艄的行径纵然为人所不齿,但岂非与余墨痕看待弋小艄的方式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余墨痕那副努力装出来的恶毒,气势上不由又弱了几分。
弋小艄此刻看着余墨痕,就像是在看一只努力炸起羽毛充作强势的可笑的雏鸟;但那眼神温柔又无奈,总归还是把她当个人来看待的,“你不要这么紧张,这不是我家的船,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余墨痕忽然道,“你的姓氏,是哪个字?”
弋小艄笑了笑,笑意里带一点凄婉,全然不见从前在江山船上跋扈刻毒的样子,也不复白日在底舱无数锅炉偃机之间气定神闲的风度,“是‘游弋江湖天地间’的弋。”
“这么说,你应当是江山船九姓宗族中人,”余墨痕听得出来,弋小艄这么说是在自伤身世,她却还是决定狠心去戳对方的痛处,“你们不是不能离开嘉沅江的吗?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做护船师?”
“在炼狱里呆得久了,总要想办法回人世看看。”弋小艄坐在那里,轻轻地将给风吹散了的头发勾到耳后,淡淡地道,“是卫先生请我来的。”
余墨痕的眼皮猛地一跳。卫临远一向既可靠又仗义,这回是搞的什么鬼?
然后她就听见弋小艄又补了一句,“不是临海县的卫小公子,是他父亲卫老先生,特意叮嘱我来照管他儿子的同乡余姑娘。”
余墨痕叹了口气。她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离开哀葛之前,拿了卫业醇那两万钱的银票,答应过不会再去招惹卫临远。不成想,因缘际会之下,即便相隔千里,故人还是会重逢。
弄成如今这个境况,余墨痕也是不得已;可是无论如何,终究是她自己违背了从前立下的誓约。
余墨痕不由苦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把那略有点凄惨的笑容收了起来——她像是生怕自己动摇一般,始终不肯对弋小艄假以辞色。
余墨痕抬起头,冷冰冰地道,“卫老先生教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要我的命?”
她语气故作轻松,心里却很紧张。即便弋小艄的形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江山船上的种种骇人景象,还是促使余墨痕依然相信,面前这个女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说过了,你不要这么紧张,”弋小艄有点无奈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考虑问题?我来到这艘船上,难道就不能只是一个护船师?我好不容易来到了人间,为什么还会被当做是一只水鬼?”
弋小艄这一串话,像是在问余墨痕,又像是在自语。瑟瑟的江风不断将弋小艄的发梢和裙裾向着江面的方向卷动,使她愈发显出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凄迷。
余墨痕却越听越怒。
“这与你身在何处没有关系,”余墨痕脱口道,“行过的罪恶不会被磨灭,必须得到惩罚……”
她本想说罪恶只有得到惩罚才能消解。可是犯罪的人得到了惩罚,从前被这罪恶所欺的人受过的伤害,便真的能够消解了吗?
弋小艄却凄然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受过的惩罚还不够多吗?先辈一件事做错,子子孙孙都要做水鬼,这又是什么道理?”
余墨痕愣住了。
九姓宗族犯了叛乱的大罪,齐国人就把他们世世代代囚在嘉沅江上,逼得他们只能操些见不得人的活计谋生,到头来,祸害的却还是齐国人自己。
这样的惩罚,又有什么意义?
弋小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猜的也不是全错,卫老先生雇我来,虽然为的是替这飞庐溯风保驾护航,但他老人家也的确叫我必须亲自叮嘱你离开。”
余墨痕满面狐疑,“‘离开’?”这两个字可以代表很多吓人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弋小艄叹了口气,就道,“你要去帝都,那也无妨;反正卫老先生只是要你远远离开临海县,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