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努力练习这件事,余墨痕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在哀葛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余墨痕天赋不错。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对于必须靠努力才能取得成就的人,也有些与元凭之类似的怜悯情绪。如今怜悯的对象成为了她自己,她心里实在是难过得很,并不希望叫那些同期的预备役注意到她私下里的苦练,因此总是挑摘星台无人的时候偷偷过来。
今日正值八部筹算,偃师们都在议事厅里;余墨痕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预备役,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大型讨论,却刚好可以趁此机会,好好习练她那常被人形容为惨不忍睹的操弩之术。
她已经在小摘星台下呆了许久,肩膊给千机弩压得酸痛不已,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离去。
她已经射空了三只箭袋,游靶上的弩箭却寥若晨星。最偏的一箭,甚至相当滑稽地射到了边上作为景观的人工水池“洗箭池”当中去了。
每一枝脱靶的弩箭,都仿佛扎在了她的心上,逼迫她继续习练下去。
余墨痕默默取出了第四只箭袋,重新搭上弩机。
这一回,她第一箭倒还勉强离靶心不远,第二箭却直接脱靶了。
余墨痕心下又是疲惫,又是无奈。她正感焦躁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响动,转头就瞥见小摘星台另一侧飞过一个纤瘦的人影。
余墨痕看得一哆嗦,立刻就想起了蚩鲁山主峰上,蚂蚱似地悬挂在长绳上的自己。可是跟她想比,此刻吊在空中的这个人,身姿似乎从容得多。
余墨痕连忙放下千机弩,走到近前去看,竟发现是凌艾。
这位本该出席八部筹算之会的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小摘星台。她此刻正借助一根长绳吊在高台一侧,腰间悬着工兵袋,手里拿着一把木锤。
她居然在检修为小摘星台提供支撑的木桩。
余墨痕甫一驻足,就被凌艾发觉了。
凌艾很淡然地冲着余墨痕笑了一下,立刻又回过头去,长绳一荡,鞋尖一点稳住身形,继续检修下一根木桩。
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小摘星台的结构独特得很,想要查遍一根木桩,就需要不断在空中改变平衡。凌艾腰间那根长绳的末端并不能灵活移动,所以她稍有不留神,就会跟着长绳荡出去,很容易撞上小摘星台四维各式各样的机件。
何况小摘星台虽然不大,支撑它的木桩少说也有几百处,实在是个大工程。
凌艾却仿佛完全没有把这个数量放在眼里,只是很专注地一根根检查过去。
余墨痕看过去,只觉得她的动作简直称得上纯熟。
这事很让余墨痕吃惊。
毕竟,在余墨痕眼里,凌艾虽然不符合她印象里传统的闺秀形象,但实在是个堪称完美的人。
凌艾举止间从来不失大家千金的风度。她平日里的言论以直率犀利著称,却同时保留着贵族阶级应该具备的种种礼数,这种爽利而有度的处事风格颇为讨喜。她纵然有极其强硬的背景,但其本人毕竟实力不凡,不论是作为预备役,还是兼任衍芬堂的兰台秘书,做出的成绩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同期的预备役们就算嫉恨她,都找不出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龙章凤姿、羡煞众人的大小姐,这一会儿,却熟门熟路地做着余墨痕在讲武堂打杂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余墨痕看着这一幕,不由苦笑了一下。
检修木桩这种事情,当年的余墨痕做起来,就是打杂的小工常见的那副苦哈哈惨兮兮的贱民模样;凌艾做起来,那种专注、纯熟、愉快的样子,却像是正在进行一项独特的爱好。
即便是有没听过凌大小姐声名的人,若是此刻路过,恐怕也会因为凌艾所展现出的风华,而停下脚步仰望的。
余墨痕仰慕之余,心念忽地一转——凌艾固然气质高华,但是检修木桩这种事情,便一定是低贱的吗?
小摘星台并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高台,其结构和设计都展现了历代偃师的智慧,堪称一件巨型的艺术品。为这样一座独特的高台检修部件,岂非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甚至即便不是检修小摘星台,而是收拾其他的什么常见玩意儿,只要凌艾醉心其中、自得其乐,难道就称不上是一种爱好?
余墨痕自结识凌艾以来,一向对这位大小姐很有些好感,此刻,或许是因为有凌艾在不远处相伴的缘故,余墨痕心里竟然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一箭比一箭稳当;此外,余墨痕对凌艾虽然叹服,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自愧弗如,却仍然没有脱出不服输的孩子心性。
凌艾可以很专注、很自得地去做一件原本又费劲又无聊的事情,余墨痕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