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的确从未听闻此事。这本该是她一直以来盼望的事情,然而她此刻听来,心里却不由涌起一股无奈。
从她还在哀葛的时候起,余墨痕就颇为厌恶卫业醇那番攀高枝的言论。但她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的观念,其实也与守旧的卫业醇没有什么分别。
按照余墨痕从她娘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定义,所谓大家闺秀,就是深宅大院里被无数条规矩所束缚的女子,终身只以相夫教子为业;至于说要像余墨痕所希望的那样,将全副身心投注于偃甲之学这种历来属于男人的领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自从余墨痕走出哀葛,她便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局限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使得她的观念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在临海县见到的傅小姐、在帝都结识的凌艾,以及进入机枢院以来认得的许多同期的女子,展现给余墨痕的种种风貌里,都有相当独立、甚至反叛的一面;她们并不完全是男人的附庸,她们拥有自己的个性和人格。
在她们身上,大家风度,不再是余墨痕所想象的那些束缚,反而成为了一种颇具吸引力的自信。而这种自信的来源之一,正是她们各自身后家族的支持。
就好比凌艾,她在机枢院种种出类拔萃的成绩,虽然具是凭着自身实力所获,但恐怕也没有谁能够否认,凌艾所展现出的殊异资质,与她深厚的家学不无关系。而兰台秘书所说的那位长公主,之所以有能力推行改革,据余墨痕所想,也该是与长公主极高的身份地位分不开的。
余墨痕想到这些事情,不由叹了口气。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弋小艄在飞庐溯风底舱里讲解汽船偃机时的神采飞扬。
那个人鬼莫辨的女子,本来也出身于王权富贵之家,却终究被身世所累,兄妹两人对于偃术的热爱,最终都葬送在了滔滔江水之中。
兰台秘书显然是个话很多的人,见余墨痕神思恍惚,便问道,“你在叹什么气?”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我感叹自己有幸赶上了长公主推行改革,我母亲却没有这份好运。”
兰台秘书目光一动,“难道你的母亲……”
“她许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余墨痕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女子的地位,至今与奴隶无异。所以,我的母亲也就只留下了一个姓氏。其实我现在很想写下她的名字,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
没有恶意的人,都会避免触碰他人的伤心事;兰台秘书也终于没有再拉着她攀谈。
余墨痕一刻都没有多留,便离开了衍芬堂。
她日日拼了命地追赶那些极为优秀的同期,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耽误。所以她尽管还没有能够完全从过往悲伤的记忆里脱身,转身就去了“小摘星台”。
她这些日子在执金武库轮值。偃甲之学最开始是用于甲胄的设计,执金武库要做的事情,却是把这门学问应用到兵器的改良和建造之中。这是一个很精妙的领域,要求将机甲盒提供的动力与种种兵器的运作方式匹配起来,因此也非常重视偃师对诸多兵器的掌握程度。
这显然不是余墨痕擅长的事情。
哀葛的讲武堂毕竟是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地方,有几副淘汰下来的偃甲已经很难得,别说是这些相对先进的兵器,就算是与早年较为简陋的偃甲配合使用的那些没有蒸汽动力的老旧武器,余墨痕的使用经验也相当有限。然而,根据执金武库的偃师所说,要真正掌握种种兵器,最重要的就是经验。
余墨痕只好继续压榨她已经所剩无几的业余时间,几乎不眠不休地习练,力图驯服那些她用起来既不得心也不应手的铁家伙。
这其中,让她觉得最难上手的,就是千机弩。
在缺衣少食的贫苦境况里成长起来的人,比如余墨痕,常有一种通病,就是很难长期保持高度的注意力。
毕竟在他们生长的那种极为不稳定的环境中,将注意力全部投注于某一样食物、活计、钱财,便意味着忽视了另一些稍纵即逝的机会。这种代价,其实不是贫穷的人能够支付得起的。
在如此状态下生活了太长时间,他们的身体都已形成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能够将有限的注意不断分散,在周遭种种事物之间来回游移、寻找机会;而相应地,他们也逐渐失去了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能力。
而这种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却是操纵千机弩时必须拥有的能力。
余墨痕没有办法,只能不断训练自己的身体,把这种逐渐丧失的能力重新找回来。
所以她每天都会去小摘星台练习。
那是一座木制的高台,在几乎满载着钢铁和千岁金的机枢院里显得尤为独特。它的材质看上去颇为脆弱,但它的设计实际上集聚了历代偃师的智慧,相当牢固。
小摘星台拥有许许多多的功能。它上和下方的基座内外,都设置了各式各样的机件结构,使得偃甲的测试、武器的切磋、乃至纯粹由人体完成的武术较量,都可以在这里进行。因此,小摘星台就成为了机枢院的偃师得闲互相比试的地方,据说也是每一批预备役卒业时考核评定之处。
弩场的游靶,就设在小摘星台基座的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