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种气质也使余墨痕的娘无法在异乡独自过活下去。
最后,这个女人在情势所逼之下,选择了嫁给一个当地的图僳族人。他们生下了余墨痕。
余墨痕的爹是个一穷二白的图僳平民。对于他来说,图僳人祖辈传承的权益和谋生手段都已经不再适用于当下;他寻找到自身可能存在的价值之前,又先看到了自己一生都会被齐国人束缚手脚的命运。
他和所有的图僳男人一样痛苦、愤怒,也一样迷茫、不知所措。余墨痕的爹最终选择了听天由命,这种由内而外的放弃,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十二分的懒散和无赖。
在余墨痕看来,还有十二分的愚蠢。
“但是他教会了我一种很重要的东西。”余墨痕惨笑道。
“是什么?”
“他快要把自己饿死的时候,竟然不知道从哪儿学得了一点修理民用偃机的手艺糊口,”余墨痕的目光望向了很遥远的地方,仿佛找不到能够降落之处,“这种手艺虽然跟机甲沾点边,却是很低贱的活计……不过我在哀葛的时候,能够进讲武堂,被元将军看中,也是因为从前跟我爹学了一点关于机甲的粗浅知识。”
凌艾点了点头,“人的际遇,有时候很难说的。”
“对,”余墨痕道,“就好比我娘,她因为无力自足,以为能够嫁给手艺人已经是天降的好运……”
但是这个远离家乡的女人没有想到,根据当地男人在长期的懒散和无赖中养成的习惯,以及对古老传统的深刻解读,娶个妻子,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个奴隶,一口牲畜,一块随意蹂躏的旧抹布。
余墨痕从能记事开始,所见所闻最多的,就是她爹吼着毫无逻辑的污言秽语,先砸锅瓢碗盏,后砸她娘。她娘气苦,跑了两回;但是她娘一方面惦念着余墨痕,一方面也养不活自己,最后还是没能逃出她爹的魔爪。
或许是念着余墨痕年纪还小,她爹打她的次数略微少些。余墨痕也不像她娘那样逆来顺受,经常挥舞着稚嫩又脆弱的手臂反抗,试图以暴制暴。没有用。她太小了,打不过一个借此舒展筋骨的懒散男人。
余墨痕就在这种无法逃离的折磨下逐渐成长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活着,竟然也还算平安。
天长日久,余墨痕逐渐错觉自己能捱过这种日子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娘死了。
凌艾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才慢慢开了口,“难道是你父亲……”
“我不知道,”余墨痕露出一个绝望的表情。
她尴尬难堪悲伤失望的时候总会尽量笑一笑,然而这件事情上,实在是很难笑出来。
她梦见过许多次她娘过世后的样子,总是安安静静的一副惨象,无声地在她心里撕出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
但是她真的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因为她并没有亲眼见到。
“我那时候还在讲经院读书,”余墨痕的眼神空落落的,“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娘还好好睡着——她前一晚的确挨了打,受了些伤……但总归还是活着的。”
余墨痕没有告诉凌艾,她起得那么早的原因——因为穷,她不太受夫子和同窗们待见,到得稍晚一点,就会遭受一顿相当严厉的训斥和嘲笑。她受过的白眼和挨过的打一样多,心气却还是那么高,面皮比学堂的窗户纸还要薄。
她也没有告诉凌艾自己为什么会撇下受伤的母亲。
当年的小墨痕很担心地去喊她娘,她娘哆嗦了一下,然后在明显很不舒服的状态下,往远离小墨痕的方向挪了一点。
小墨痕明确地知道她如何拖累了自己可怜的娘,因此,对于她娘这种表达厌恶的动作,小墨痕有着充分合理的解释。
于是她将未能表达的关心,掺着陡生的一点尴尬和难过,囫囵咽了下去。
“下了学再回来的时候,我只看到,有人用一卷薄席,把我娘抬了出去……”余墨痕说得很慢,“我爹那时已经被衙门绑走了。罪名可能是杀人,也可能不是,我也不想知道……然后我就跑了。”
“这么说,你以前不在……哀葛?”凌艾居然记得余墨痕的来处。
“在的,”余墨痕很淡地笑了笑,“我当时年纪还很小,跑了一天一夜,只跑到了寨子另一边……可是那个时候,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场景我现在都还记得……天色很晚了,背后的万家灯火逐渐点起来,衬得我们家那个简陋的门板活像一张黑漆漆的巨嘴。我一走近,就要脱离虚踩在脚下的十丈红尘……”余墨痕的声音低了下去,“彻底被吸到地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