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道,“凭之跟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老元将军并没有妻子。凭之其实是他抱养的孩子。”她说着,又补充道,“至于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凭之好像从来没有去打听的意思。”
余墨痕心里镜花水月似的一点幻象,再次无声地消散了。
她讪讪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即便并非亲生,元将军遭逢大难的时候,都不愿意改名换姓。他能够如此,想必父子之间从前一定颇为要好。元将军最终能够养成这般好的性情,想来,也与童年时有过的幸福不无关系。”
她和元凭之当真是不同的。她曾经有过一个父亲,可是她连父亲随便给她取的图僳族名字都要厌弃。
是不是只有得过父亲爱护和关怀的人,才会养出那样的自信和从容?凌艾如是,傅小姐如是,元凭之亦如是。
余墨痕不着意掩饰的时候,所思所悟似乎常常会通过眼神和表情泄露出来。相熟如凌艾,一看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不只有家庭。将来如何,其实还在于自己的选择。”凌艾缓缓道,“老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的确是这样,一样的亲情,也能培养出百样的子女来。比如,今日那位玢豳郡主,据说是荣亲王最宠爱的女儿。”
她言下之意,不言自明。玢豳郡主没能得到心上人,纵然可怜;可她以父亲的威严强行指婚,惨遭拒绝后又是那样一番表现,实在没什么风度可言,倒全然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那难道不也是个得过父亲娇宠的女孩子?
漫漫人生之中,来自家庭的影响,显然并非余墨痕所想得那样简单;不过凌艾这一番话,倒也契合余墨痕一直以来的想法。
她从来都是宁愿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余墨痕反正没有家人,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这些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最早进入机枢院的时候,与同期的预备役相比,基础、资质实在都不算上佳。好不容易赶上来了一点的时候,她又被派遣去了雎屏山平匪。几个月下来,她的实战经验虽然涨了不少,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方面。机枢院对偃师的要求相当严苛,堪称面面俱到。实战之外的那几面,余墨痕的实力有高有低。譬如偃甲设计、机甲原理之类,她因为平日里勤加思索,回朝途中又与军士们探讨了一路,如今倒显得比旁人要强上许多了;只是她所不擅长的冶炼锻造、兵法军阵之类,因为许久没有温习,简直江河日下。
所以余墨痕一回来,就立刻投身于她那起起落落的预备役课业上,该练箭练箭,该背书背书。该到天工炉冶炼钢水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一点迟疑,戴上机枢院研制的浣火手套和护目面具,便能在冒着逼人的热浪、时不时窜起几束骇人巨焰的天工炉边上,强压着恐惧和茫然,承受一整天的炙烤。
颜铮一直留意着她这些努力,时常劝慰她对自己稍好一些,偶尔还会请她出门小酌,权当做片刻的放松。然而余墨痕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始终只是敬谢不敏,直到颜铮提议替她补一补兵法军阵的知识,余墨痕才应了一回,算作感谢。
她如此努力,自然是有意在卒业式上拿一个足够好的成绩。
这倒不是为了留在机枢院。卒业考核纵然能变相地暂时保下所谓优秀人才的性命,但是这种机会不仅在余墨痕看来相当可笑,而且实际上已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的师范陆谌虽然尚未亲口承认,可是凌艾他们都已经明确说过,机枢院收下余墨痕,用意就是将来把她派回西凉,当个开路先锋。余墨痕每每念及此事,都觉得当真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这些事,即便她曾经也为此愤怒、怨怼过,余墨痕却从来没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
她在机枢院辛苦打杂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无非是一个能够好好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如今机会既然已经来了,她可不愿意因为自身的愚笨,被这个博大精深的领域拒之门外。
她有自己的打算。虽然将来无论如何都要上战场,但如果能在卒业式上得个前七,她不仅能给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一个交代,算是为自己扬眉吐气一把;而且或许能够多得一点余地,多在机枢院留几日,也就可以多从她真心热爱的偃甲之学中获取一些养分,将来如果侥幸能够回来,今日所吃的苦,也总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毕竟,她所拥有的知识、所建立的自信、乃至对自身的定义,都关乎这门学问。偃甲之学,已经成为她人生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到西凉去,只是一个任务;任务之外,她还有一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