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给他说得一愣,心道她从前虽然常常遭到各位偃师的冷遇,心底偶尔有些不平,却从来没有过不敬之举,全然不明白这一大堆罪名是什么时候滋长起来的;难不成,她从前出于羞怯不爱说话,也给人落了话柄吗?
然而此刻她也没有空闲纠结这些,只强行往目光里塞进去几分“不容置疑”的意思,继续道,“我是代表机枢院去求教的。用以换取这些学问的条件已经提了,阿满也把江山船上的学问全部说了出来。如果不能实现,岂不是有损机枢院的名誉?”
凌竟丞却道,“朝廷为了围剿南方山匪,先后调动镇南军、江北军,耗费大量财力物力,损失重型偃甲数十具、甲兵百余人,普通军士死伤近万。你以为,单凭何满三天内口述的那些真伪莫辨的技术,就能抵下江山船先前与山匪共谋、企图窃取千岁金的罪责?”
余墨痕沉默了。江北军暂且不论,镇南军的死伤状况,她是亲身经历过的。这次江北军中的细作与江山船、残余的山匪勾结的事,虽然只是雎屏山诸多风云将要平息时最后的变数,但也的确正面进犯了大齐帝国。何况阿满所谋的是帝国最为看重的千岁金,正触动了朝廷的逆鳞。
余墨痕从阿满那里讨教来的学问,纵然是阿满毕生的成就,但那些学问的价值实在抽象的很。或许这些技术带来的新鲜血液能够极大地推动偃甲之学的发展,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在阿满所犯下的罪过面前,她通过余墨痕尽数交给机枢院的学问,并不能用来换取她的性命。
余墨痕却还是不肯死心。她瞥一眼岸上那两摞纸,一咬牙,突然道,“那么,倘若是全新的……全新的重型偃甲呢?”她原本想说玄天炽日,然而话未出口,便想到这种偃甲的设计图在机枢院中也是机密,根本说不通怎么会流到俘虏手上。她便临时改了口,只说是重型偃甲,“借用江山船上的技术,效率翻了三倍,重量减轻两成。若是放在当年镇南军剿匪的战场上,推进兵线所需的时间或许能减少一半。这种重甲的设计图,又能否换下阿满一条命来?”
凌竟丞的表情却变得极为复杂,“江山船上那点千岁金,不过是从江北军眼皮子底下偷去的。他们能想出一点利用这些千岁金的技术也就罢了,难道还能设计出超出机枢院实力的重型偃甲来?真打算造反吗?”
余墨痕心道不好。私藏千岁金虽然是大罪,但那群俘虏之中,除了阿满是死罪,剩下的人或许还有救;倘若硬把改进玄天炽日的事安到俘虏头上,这些人就是必死无疑了。她只好强行把话绕了回来,“重甲是我设计的。只是里面有些技术,若非阿满指点,我必定想不出来。”
凌竟丞的神色仍然没有缓和的意思,只道,“图呢?”
余墨痕先前才把她心中全新的玄天炽日画了下来,不仅有结构图,还把种种改进之处详细地写在了纸上。这些东西,此刻就在她手边。
可她这会儿若是直接递出去,凌竟丞必定能看出来,那偃甲的原型就是玄天炽日。余墨痕还未升为正式的偃师,并没有查阅玄天炽日图纸的权限;她虽然是全凭自己的本事还原了玄天炽日的构造,但也知道,她自己此刻已然再度招惹了不少嫌疑,绝对不能再铤而走险。
于是她只好道,“凌大人也知道,我先前去向阿满讨教的时候,纸笔都没有带。这张设计图,我也只来得及画下一个草稿。凌大人若是觉得,江山船上这点技术当真用得上,我回头便正经画出来交给你。”她嘴上说得诚恳,心里却不由叫苦——要把玄天炽日改得更为轻简高效,她的确是做到了;可是,她要怎么样,才能把玄天炽日画得叫凌竟丞都认不出来?
“呵。”凌竟丞看向余墨痕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讥讽之意。他冷笑道,“你居然想拿一张并不存在的图纸,来换取何满的性命?”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余墨痕费劲誊写的那些内容,道,“又或者,你今日所写的这些,也不过是你为了救下那批俘虏,强行要推到他们头上的功绩?”
凌竟丞的怀疑已经很明显了。余墨痕却面不改色地道,“我只是个预备役,过去所学,全都来自于机枢院,并没有本事杜撰出一套逻辑完全不同的技术。”她说着便躬身一拜,作为感谢机枢院众偃师教导之恩,“待我将那图纸连同近几日所学一并交上去,大人定有论断。”
“好。你前些日子不在机枢院,陆谌和元凭之依然成日里夸你。那副‘烽烟’的确不错,陆谌却说,你定能设计出更好的偃甲来。你究竟有多大本事,我也的确想看一看。”凌竟丞说着,突然敛去脸上闪现的些许赞许之色,表情又是一肃,“可是,于国家有害者,百身不能赎。何满的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如何,绝无转圜的可能。你不要再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