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原本念着凌竟丞的话,还有些踟蹰;然而她如今看不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点一点头,对凌艾道,“麻烦你了。”
凌艾就道,“这封信不能拿出来,所以我没办法一字一句复述给你听。不过要紧的内容,我也都记下了。”
这倒也不错,余墨痕心道,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该知晓的,凌艾或许会选择忘记告诉她。
于是凌艾便娓娓道来,“何满原本不是江山船上的人。”她这第一句话,说的便是余墨痕未曾想过的事情。
凌艾似乎看出余墨痕有些惊讶,便解释道,“她信上是这样写的。也不像是假话。江山九姓之中,并没有姓何的;而对于江山船这个地方,寻常人避之不及,九姓家族以外的人员应当极少。”
余墨痕虽然与江山船打过不少交道,却一直没记清楚江山九姓究竟是哪九个姓氏。她想了想,就道,“原本不是,如今也是了。”何满和江山船之间的牵扯实在太深了。她甚至为江山船和江北军之间的纠葛送了性命。有时候一个人是否属于某个群体,并不是由她的姓氏决定的。
凌艾点了点头,就道,“常人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去那些永远不能离开的船只上受苦。这个何满,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曾在琼门的大狱呆过几年,出狱之后,她走投无路,便登上了江山船。”
余墨痕却觉得,这个缘由并不足以解释阿满的去向。曾经是罪人,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生活就比江山船中人难过些。在狱中受过几年罪,之后通常还能出来;江山船却是永久的囚笼,人人顶着永远的贱籍,沉沦在江水之中。倘若能够选择,包括弋兰皋在内的许多人,别说是赌上下狱的风险了,即便是拼上性命,也想要离开江山船。
她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下过狱的人,脸上是不是会有黥记?”
她当年初初得了讲武堂那份杂工的活计时,曾有一日,返家路上碰见犯人游街。照往常她总会避开,可是那一日,她大约是初得了一种自己喜欢的生计,心情连自己都有些难以理解,竟停下来远远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在囚车之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她还记得那些仿佛被隆冬季节最猛烈的风霜摧残过的脸,那些几乎没了人气儿的脸上,都有一个一辈子洗不去的墨色记号。
凌艾却道,“早些年,偃甲之学还未发展起来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的。但如今户籍制度更为完善些,加上有铜车飞鸢,种种消息都传得很快,罪人由何处转送至何处,释放之后又去了何处,俱有翔实的记载。只有一些极为偏远的地方,消息闭塞,才会沿用这些老派的处理方式。”
余墨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凌艾则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何满脸上倒是很可能会有黥记。她犯案的时候,是近二十年前了。那个时候,琼门也不过是个穷乡僻壤,又隔着一条嘉沅江,偏僻得很。”她说着又是一哂,“真没想到,如今琼门已是嘉沅江以南行商盘踞的重镇了。”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叹道,“我有此一问,是因为见阿满半边脸伤成那样,简直像是铁水烫的,总觉得有些蹊跷。但不论是否当真如此,照你所说,阿满曾经入狱这个消息,到了哪里都是瞒不过的。”
凌艾就道,“的确如此。尤其是已经到了需要在狱中呆上几年这个程度,这样的人不管去了哪个城镇,衙役都是必须备案的。”
“也就是说,”余墨痕愈说愈感不忍,“即便阿满当年有心投身于偃甲之学,她从前犯了这样的罪,也就决计不可能入机枢院了。”
凌艾也叹了口气,就道,“说得不错。再早几年,我父亲当上机枢卿之前,连家中血亲有在狱中者,不论是投考机枢院,还是各地的讲武堂,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何况是阿满这样的情况。”
余墨痕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苦笑。她自己倒算是生逢其时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凌艾又道,“阿满可能是因为想要继续偃甲之学,却又投奔官学无门,才不得已上了江山船?”
余墨痕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罢了。倘若她是上了江山船才学会这些技术的呢?江山船上并不乏懂能人。阿满信上没有提起此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