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艾笑道,“她信中所说,跟你先前的猜测却是一致的。阿满特别写明,说偃甲之学是她带上江山船的。这也是她竭力与江北军及江南诸多行商周旋,尽可能获取千岁金的原因。”
余墨痕一怔,脱口便道,“不可能。”
偃师的风格、手法、喜好,都能从偃甲上反映出来。常人或许看不明白,但熟悉偃甲之学的人多看几眼便能察觉。
在柴静流的船上,余墨痕见过各式各样的偃机。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学虽然有着一脉相承的俭省风格,但各式偃机在思路、工艺和技法上,都不尽相同。这种不同,并不是技艺高超的师父与初学入门的徒弟之间的不同。若把偃机比作民间常用的铁器,江山船上的偃机,就像是由同一个地区里不同铁匠铺子做出来的。
这种种微妙的差异,加上与弋小艄和柴静流的先后接触,都曾让余墨痕断定,江山船上,懂得偃甲之学的绝对不止一家;船上的那些护船师,也绝无可能俱是阿满的徒子徒孙。
凌艾沉默了一会儿,就道,“可是,假使何满所说是事实,你所捍卫的这些民间学问,便不再受锢于江山船这样一个难办的出身。想要将这些技术引入机枢院,也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余墨痕不由一愣。或许是她并没有把江山船真正视作一个污秽之所的缘故,她的确未曾想到这一层。“可是阿满自己不也曾是个有罪之人?她如今也是江山船上的人了。”她口中这样问着,心里却知道自己不过是不肯放下一直坚持的立场。阿满从前既然能够离开大狱,那么她从前的罪,和江山船的罪相比,便是不值一提的。
果不其然,凌艾道,“阿满纵然有罪,从前教会她偃甲之学的人却不一定。阿满虽然没有提起这个人究竟是谁,但按照她信中所述,这个人不大可能与江山船有关联。”她说着,便轻声一叹,“你是不是跟阿满说过,要为江山船上那些技术正名?不论真实与否,她写下这些事情的目的,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你为那批俘虏求减罪的事情。”
余墨痕不置可否。
她的确曾向阿满作出承诺,但这样一记以死亡写就的伏笔,绝对不是她和阿满同谋的结果。她也不想叫凌艾误会。余墨痕心里清楚,她若是当真把自己和江山船扯到一出去,她至今为江山船上的技术和俘虏所做过的种种努力,便都无法在凌竟丞面前说清了。
况且,不论阿满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但她所写下的这些内容,无疑为余墨痕引进江山船上的技术添了一份力。只是余墨痕若是应下了这份来自逝者的帮助,这些技术便会被归于从前教导阿满的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江山船上其他偃师所做出的种种贡献,恐怕只会湮没在滔滔江水之中。
半晌,余墨痕才道,“她既然这样说了,是不是也把江山船上那些千岁金的事情,都安到了自己身上?”阿满所做的事情,简直像是在以死为江山船摆脱罪责。
凌艾却道,“这倒没有。毕竟傅大人已经在嘉沅江调查了许久,牵扯在这件事当中的人,大多已经落网;能审出来的口供,也几乎都拿到了。何满若是把这些人的罪责一并归于自身,便摆明了是在说谎。那么她信中所述的其他内容真实与否,便会遭到质疑了。”
余墨痕叹服之余,心道自己一颗不大的脑子,大概全扎在了偃甲之学里;技术以外的事情,她仿佛总不如凌艾看得清楚。
凌艾继续道,“因为有了这封信,你先前托我去查的事情,或许也就不用了。”
余墨痕便问道,“怎么说?”
凌艾就道,“不仅送去刑部的那批俘虏,连同如今还留在机枢院的这些,他们的罪责都被阿满择了个七七八八。罪重的人,阿满信上已经供出来了,想必她也不指望你去想办法解救;至于罪过轻些的,以那封信为凭证,倘若口供对的上,当事的俘虏便不会遭受太重的责罚。阿满既然已经留了后招,我想,你还是不要牵扯太深为好。”
余墨痕无声地点了点头,心里的无力感却再度蔓延开来。她竭尽全力为这些人拼了许久,却没能阻止阿满的死亡,所得的一点成果,也全然不及阿满以死亡换取的种种后续。
凌艾似乎察觉了余墨痕的心绪。她轻轻拍了拍余墨痕的手,便道,“你也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个状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此外,”她话锋一转,道,“何满留下了一件事情,似乎可以由你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