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又是一愣。
凌艾先前倒也提过一句,说她或许能够直接攫升。只是当年初入机枢院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预备役担心着过不了那传说中极难的卒业式,余墨痕也就从来没想过,攫升为偃师一事,居然能够如此简单。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念及她攫升的理由,余墨痕心里刚刚冒头的一点欣喜,就此灭了下去——阿满的尸骨怕是还未寒。技术或许能够流芳百世,可是这世上,将来是否还能有人像阿满一样,没有大齐帝国举国之力的支持,也能钻研出那般出色的技术?一个人的死亡,无论能够带来多少价值,都不及活下去来得重要。
然而余墨痕既然要成为机枢院的偃师,既然想要继续活着钻研偃甲之学,那么无论她感激、愧疚,或是不忍,这种种的情绪都只能压在心底,半点不能露出来。阿满的幽灵将永远成为偃甲之学的一部分,在余墨痕心中鞭策她继续为了平等和自由而奔走,可她这会儿却只能递出一个符合礼仪的微笑,以此感谢凌竟丞的提拔之恩。
得了凌竟丞的准许,整理手稿一事便颇为迅速地办了起来。
拨给他们的居然还是余墨痕上次誊写时所用的那间屋子。颜铮领着余墨痕走进去,便告知她裔衡已经被别人给带来了。那孩子安静得很,余墨痕只能勉强估计个方位,打过招呼,又把他们要做的事情讲了一遍。一番话说完,衡儿那边似乎没什么反应,颜铮就在一旁道,“他点了头。看来是明白你的意思了。”
余墨痕笑道,“他聪明得很,只是不会说话。”说着便请颜铮帮忙,将之前誊写的稿子翻到她开始使用记号的那一页。
周遭立刻传来纸张摩擦的细碎声响。余墨痕静静等着,就听颜铮道,“你这笔迹可真是够乱的,浓墨重彩,呵,这收尾的一笔怕是洇了三张纸了。”
余墨痕:“……”
她誊写前头几页的时候,还着意防止这种事发生来着,不成想最后一着急,还是没避过。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讲经院的夫子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她这倒是实话。她小时候用不起旁人所用的精细纸张,每每只能以草纸凑合,一笔下去别说洇三页,恨不能一路把笔下的墨迹印到桌子上去。
颜铮一愣,疑惑道,“怎么是夫子起的名字?”
“我不是齐人,若不是要读书识字,也不需要用到齐人的名字。”余墨痕随口解释两句,便不再多言,只催着颜铮赶紧开始。
“这一处之后,所讲的是龙心与轮桨的连接。”余墨痕自己写下的东西,并不曾遗忘太多;之前记下的字符,一个个在她脑子里变得鲜活起来,“机枢院所设计的船只,脱胎于从前的人力船,因此多以两仪轮推进。寻常河流和漕运河道之中,使用这种结构倒也没有问题……”
“然则嘉沅江江面宽阔,风浪极大,两仪轮露在船尾,极易受损;将来倘若入海,更是如此……”
“再者轮板入则与水相击,出则提携江水,消耗十成千岁金,只能转为三成力,效率实在不算高……”
她论述偃甲之学的时候,逻辑极为清楚,即便是口述,也如下笔一般顺畅,并无磕绊之处,相较于往常,显得格外自信从容。颜铮在边上看得一呆,半晌才插口道,“你手稿上所绘,是两仪轮与江水相击时能量损耗的方向?”
“那不过是个草稿……”余墨痕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当时为了方便自己之后再誊写,随手画了几笔作为提示,没想到颜铮这就看出来了,“只是那张草图应该是画在第四十五页的,我已经说到第四十八页了。”
“……看你讲得兴致勃勃,没好意思打断。”颜铮摆了摆手,道,“不过,先停一下吧。”
余墨痕扯了扯头发,就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
“不。”颜铮迅速地否认了她的猜测,解释道,“裔衡果然有些本事。你说得不算慢,他却完全跟得上。咱们聊这两句的工夫,他已经重新开始描你那张草图了——可比你的原作精细得多。”
余墨痕立刻就想起来,在俘虏营第一次见到衡儿的时候,他拿着阿满的断钗在石壁上画七重销金釜,笔触虽然稚拙无力,重点却都刻画得相当清晰,显然对结构关系很是了解,以至于余墨痕一眼就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