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给他说得一愣,还未开口,颜铮便在一旁道,“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老气横秋。”他说着便扶起额角,“说起来,我家那位老顽固这两年不知怎么转了性,说出来的话跟你一模一样,唯恐我不知道他用心良苦。闹得我现在听见这句就头疼。”
元凭之一哂,“中书令大人再怎么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还是尊重了你自己的想法。”
余墨痕轻轻耸了耸肩膀。她知道颜铮出身极好。但正因为颜铮的背景人人皆知,机枢院里便没有什么人去提这种常识般的事情了。既然没人提,余墨痕也就不甚留意,她这会儿才知道,颜铮父亲的官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到这个程度了。
然而凌艾为了避嫌,便不能与户部的官吏联姻;颜铮有这么个位极人臣的父亲,他自己又是这般出类拔萃,将来在武将一道上,怕是会受到不少打压。
余墨痕不由将模糊的视线朝着颜铮的方向挪了一挪。他毕竟是在帝都的贵胄权臣包绕之下长大的,又怎么会不懂得这些?然而颜铮近乎一意孤行的锐气,从来也未曾削弱过半分。
“我父亲是拿我没办法。”方才余墨痕过来的时候,颜铮已经把他那两条不安分的长腿放下去了,这会儿却又挺无所谓地抬脚跷到了矮几上,“早几年,恨不得天天拖着我去做个文职。不过现在他估计是明白过来了,什么法子都不会有用的。反正国是自有一帮酸儒为之肝脑涂地,真正属于我的,还是征战沙场。”
“我倒是听中书令大人说过,他如今愿意松口,是因为你入机枢院以来,不仅屡获战功,而且自身一直没有受过什么损伤,战神的名气已经传到中书省了。”元凭之笑道,“你家不需要一个武将,却也并不缺一个文臣。做父母的,无非是祈盼子女能得个平安罢了。”
余墨痕心道,那可未必。
她小时候几次险些被自己的父亲活活打死。余墨痕原本以为,她父亲那般暴虐的心性,或许应该归咎于无法掌管自己人生的无奈和失望,齐人长久的欺压,还有图僳男人祖辈流传的恶习。可是随着她逐渐长大,她也慢慢明白了,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许多的不得已,穷人有穷人的苦处,富贵人家的子女一样不得自由。
可是同样是身处重重桎梏之中,凌夫人偏执残忍,连自己女儿的性命也懒顾;凌艾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对自己种种决定的结果必然看得清楚,却选择了一条为至亲奉上全部人生的道路。
遭受过不幸的人并不少见,余墨痕见多了越过越潦草的混混流氓,听过无数对于命运不公的抱怨;但遭遇过年少失祜的大难,元凭之一样长成了如今这般从容又妥帖的男子,从来不曾怨恨过谁;遭遇过流离失所牢狱之灾,阿满一样可以以一死换得其余俘虏的平安。
多舛的命途千般刁难,却从来不会剥夺人们做出选择的权利。一个人的心性最终能够成长为什么模样,多半还要取决于自身。
余墨痕并不同意元凭之关于父母子女的一番论断,却听懂了元凭之话中的体谅与希冀。元凭之对种种世情的见解,总比她要清晰深刻得多,可他做出的选择,依然是如此坚定地去实现自己想要完成的种种职责——无论是身为大齐帝国的将军,还是江山船上叛臣之女的恋人。
余墨痕忽然觉得心头一动——她那点对于凌艾人生的不解与不忿,就此消散了。
她心中积郁一纾,眼前竟也仿佛清明了许多。她没再掺和元凭之和颜铮之间略带一点不知来出的火药味的闲谈,只轻轻靠在窗边,就着混沌不明的视野,远眺窗外广博开阔的天地。
颜铮注意到她的动作,转过头来,奇道,“你不是看不清楚吗?”
“无妨。”余墨痕笑了笑。她纵然看不清楚细节,却也辩得出头顶悠远的蓝天,脚下层层叠叠的青绿之色——这必然是已经到了大齐帝国靠南的地界了,中秋快要到了,泛日鸢下辽阔的土地上,却仍是一片勃勃生机。她给这大方泼洒的绿意撞得心头一喜,就道,“到了这个高度,即便是你们这些眼力好的人,除了茫茫天地,怕也难得将其余微末看个分明吧。”
元凭之却道,“倒也未必。其实你倘若眼睛好使,还能看出许多更有趣的东西。”他抬手虚指泛日鸢下方某处,笑道,“譬如这一处,颜色与周遭差异颇大,形状又整齐得多,必定是农田;附近有成型的线条分割山林,便说明有许多人在这里活动;前方道路交汇之处,该是这一带的市集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