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零章】尾声(1)(2 / 2)

余墨痕又是一笑。她将那小巧的偃钟收了起来,便道,“走吧。”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一阵,又问了几个村人,才绕到了一处坡地。周遭都是荒坡,此地却有柏木森森幽草环绕,一座白石砌成的坟茔独立其中,正是当地人口中所说的“将军坟”。这座墓修过一回,砖石严丝合缝,却仍没能抵挡住野草见缝插针地冒头。

碑前摆着几束龙胆。这是定南镇一带常见的花卉,大约是某个前来祭拜的村人搁下的;此外还有些许酒渍,不知是谁借逝者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颜铮从前傲气得很,寻常人的酒席从来不肯赴。”元凭之说着,便在墓边盘膝坐下,彷如打了胜仗后围坐一圈的军士一般,“现在好了,任是哪个乡野村夫来敬他一杯,他也只能客客气气地等着人家走开。”

余墨痕这一路过来,除了问路的时候,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照着元凭之的姿势坐下。“我来得少,不记得路。”她低声道,“当年下葬的时候,镇南军的同袍们都说,这就是颜铮阵亡的地方。”

南方湿热,颜铮的尸身没办法运回帝都去。颜铮那位位极人臣的父亲心痛得几度昏厥,却也只能同意将颜铮葬在此处,并不惜重金从帝都运来土方,在这原本只稀稀拉拉长着几片野草的地界,栽种了一排挺拔的柏树。柏树的荫蔽之下,一圈低矮的植被蔓延开去,几年下来,已为此地平添了许多生机。

元凭之悠悠叹了口气,只道,“这才几年工夫,根本已看不出此地曾是战场了。”

“是。变了很多了。”余墨痕抱起膝头,缓缓道,“南荒的道路打通,大齐帝国有了百年内取之不竭的千岁金,出手便越发阔绰起来,就连这穷乡僻壤的定南镇,今年也能让平民用上偃机了。当年轰炸留下的焦土,如今虽然还是一片荒原,却也有大胆的农人铺上了新土,种上了草籽,据说倘若成功,这些农人便要再试着种庄稼。他们总想着要把那不毛之地尽快救回来。”

“这地方自建镇以来,恢复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廷的想象。”元凭之说着便看了她一眼,“人人都在往前看了。你呢?就这么让机枢院给你留的位置空着,非得在此地做个山长?”

“不好吗?”余墨痕淡淡地道,“我也没打算让孩子们入伍,要是有谁能考到机枢院去,那也全凭他们自己。我让他们学武,一方面是为讲武堂的名号交个差,一方面是让孩子们强健身体、坚毅品格。最重要的,还是把各种各样的偃机学起来。这地方的年轻人彻底掌握了朝廷放宽给民间的那部分偃甲之学,那么换土插秧、兴修水利,这些重体力活,便不再需要倚仗大量人力完成。当年我们留下的焦土废河,很快都会消失。多好。”

“小余,当年你自己也说过,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才能平了玄女教。要消除当年那一役产生的种种后果,是整个大齐帝国的责任,不该你一个人来承担。”元凭之很有耐心地继续道,“况且这当真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从第一次见到你时便知道,你对偃甲之学的热情远超于一般人。”

余墨痕笑了笑。她初见元凭之的那一天,在做什么来着?似乎在替卫临远那个公子哥儿补功课……这才几年工夫,很多事情已恍若隔世了。

“即便是如今的机枢院,也没有几个人能达到你当年的造诣。”元凭之继续道,“护国偃师一职仅次于凌大人和陆夫子,你却完全当得起。”

余墨痕不予置评,只看向元凭之,笑道,“那么将军你呢?”

“唉,”元凭之叹了口气,“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此生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卸甲隐退,迎娶静流,到嘉沅江上去做个闲散江湖客。然而你总不肯回帝都来接班。一桩桩事情便全落到了我这里,总也做不完摘不干净。”

余墨痕有点尴尬地扯了扯头发,她觉得这明明是元凭之自己的事,不该算到她头上,心底却又莫名生出一点歉意来。这么纠结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选择把此事忽略过去。

“其实你心里也不太愿意放手吧。”余墨痕的音量压得很低。许多年过去了,她在元凭之面前说话,总还是带点怯,“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功业,交给别人,当真能放心么?”

“交给其他人,我自然难以放心;但只要你愿意接,我即刻便可跟凌大人请辞。”元凭之朗然笑道,“何况我舍弃这种种,为的是我心底最重要的愿望。你呢?你从前跟我、跟陆夫子,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余墨痕沉默半晌,终于道,“我希望能有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

“不错,”元凭之双眼平视着前方,却仿佛正还顾着他们从前在机枢院的种种经历,“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曾放弃此事。”

“不仅如此,”余墨痕又道,“我……我希望世间的女子,夷民,贱籍,罪臣之后,不论他们生来是什么人,都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或者说,至少能有选择的机会。”

这机会的另一端,不仅是大齐帝国最为尖端的一门学问,更是余墨痕二十多年来苦求的自由和平等。她为自己求过,为江山船求过,如今她正为这穷乡僻壤的讲武堂求取同样的机会。

“这便是你留在此地的缘故了。”元凭之悠悠地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留在此处,诸般辛苦,也只能改变一个村镇。若是回到帝都,你能有更大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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