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任(2 / 2)

她原本只担心自己一介杂工,又是个图僳贱民的出身,陡然插进了作为压迫者的夫子和飞扬跋扈的富贵学生之间,或许在两边都不会多么受待见;如今情况虽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却也暂时帮她解决了如何与学生相处这个难题。

在学生们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前,余墨痕需要对付的主要对象,就只有顶头上司徐夫子。

好在徐夫子虽然刻薄古板脾气坏,却也没兴趣为难她。徐夫子将该做的活计跟余墨痕交代清楚之后,便随便将她打发走了,完全不像元凭之所说的为了理出需要分配给余墨痕的工作而“思考了几天”的样子。

余墨痕原本想趁此机会,多跟徐夫子学些真本事;然而一朝遭了冷遇,原本被学生们吹捧得有点发热的脑袋也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依然穷,依然低贱——学生们的狂热吹捧总有过去的时候,元凭之随手给她盖上的虎皮大旗一旦揭开,余墨痕还是个齐国犯妇和图僳平民生出来的小杂种。

可是在这种种条件都没有发生实质改变的当下,她却是真真正正地在以大齐帝国最为先进、最为高贵的一门学问谋生。

余墨痕想尽办法来机枢院做工,就是因为在她十几年来悲苦的人生里,曾经于“学问”二字中窥见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而今,这点希望突然在现实里投下了一个叫她垂涎的影子。

她只道自己如今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好生把握这个机会。徐夫子一时冷落她,那也不要紧。时日还长。倘若她每一件事情都不叫徐夫子挑出毛病,叫徐夫子明白她对偃甲之学的热爱,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余墨痕从来没有做过助教,不过真正做起来,倒也觉得不难。

她最主要的工作,是替徐夫子准备讲课用的偃甲。这与她做杂役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徐夫子向来不肯多跟余墨痕说一句话,很多时候,他跟余墨痕交代第二天要用的偃甲,只会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惯用的代称。余墨痕又生怕徐夫子认为自己愚鲁,也不敢多问,只能全凭自己对仓库里那些偃甲的认识和藏书馆的资料辨认,居然也从来没有拿错过一次。

久而久之,她甚至找到了徐夫子所使用的那些叫法之间的逻辑,对偃甲的认识再一次融会贯通了起来。到后来,徐夫子说需要什么偃甲,余墨痕还能想明白徐夫子用这些东西当教具的目的。她毕竟看了很久的仓库,对讲武堂的库存了如指掌,有时还能想出比徐夫子开出的单子更合适的东西。

只是她生怕自己拿错,又担心惹徐夫子不高兴,从来不敢明说,每每只能假装不小心,把自己觉得合适的那些东西随手塞在箱子里,一起送到讲室里去。徐夫子有时候拿来用一用,有时候就直接无视了,也不知道是否留意到了余墨痕的苦心。

除此之外,余墨痕还得着重监督那几个从前找她代写过功课的公子小姐,迫不得已,偶尔还要帮他们开开小灶。

徐夫子虽然对这些人的真实水平有所预计,还是常常被气得七窍生烟。实在讲不通了,便打发余墨痕手把手地教他们解析偃甲结构,挨个讲解每个机件的作用。

最不济的时候,余墨痕念一句,学生照抄一句,勉强背下来蒙混过关。

然而余墨痕自己那点学识也是乱学的。

徐夫子是衣食父母,脾气又臭,余墨痕一方面不敢麻烦他,一方面也不愿叫这位很有些真才实学的夫子小觑了自己,只好继续牺牲睡眠,得空就在讲武堂的藏书馆和存放偃甲的仓库来回奔波,自己先把徐夫子那一时醍醐灌顶、一时云山雾罩的讲演弄清楚。

好在元凭之古道热肠,早就叮嘱过她,有什么问题都欢迎找他探讨。这人虽然是武将,偃甲之学上的造诣却绝对不在夫子们之下,颇受学生欢迎。

余墨痕原本也不好意思前去打扰。然而她有几次实在想不清楚,只好厚着脸皮去问了。

没想到元凭之言出必行,每次都立时放下手头的工作,有问必答。

此外,他还是个十足的话痨,得了空,便娓娓地说一说偃甲设计背后的巧思,偶尔还愿意听余墨痕聊一聊她自己的想法,指出哪些见解有错漏之处、哪些观点又有点意思。

他性格使然,但凡有一点值得鼓励的地方,就会真心诚意地将对方夸上一番。久而久之,至少在偃甲方面,余墨痕的自信也慢慢积攒了一点。

此外,元凭之还对哀葛的风土人情有些超乎寻常的兴趣。他不会说图僳话,不是很方便。余墨痕却生于斯长于斯,刚好替他解释些不明白的事情,间或介绍一些她自己都不甚感兴趣的图僳民俗。

余墨痕从小自觉卑微,待人一向有些自我保护式的淡漠;然而对上见人自来熟的元凭之,却也逐渐熟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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