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枢院的偃师是一种官职,官府给予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站在商人的对立面,不会为这种事操心。所以能够想出如此构造的人,必然是出自于江山船那种地方。
正因为他们日日忍受着与人世断绝之苦,官府加上了重重限制的千岁金更是难得,才会需要如此绝妙的办法。
“你的哥哥……”余墨痕叹道,“真是足够去做偃师了。”
“他当然想去做偃师,”弋小艄愤然道,“可是他既然姓弋,怎么能到官府的地方去?江山船上的人,又怎么有资格懂得偃甲之学?”她说着,神色越发悲戚,“多可笑啊,他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却只能呆在江山船上,跟我一样,靠着饲喂猪猡偷生!”
余墨痕想起江山船上跟着弋小艄的那个男鬼。难道那是弋小艄的哥哥?单以两个人的身形,真看不出来是兄妹。
无论如何,余墨痕都很为这样的命运不平,她想一想,又奇怪道,“既然是你哥哥的设计,为什么会到了卫家的船上来?”
“因为这个护船师的职位,本来是我哥哥的。”弋小艄道,“哥哥他固然不愿离开我们这些亲人,但是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呆在江山船上?所以他冒了很大的风险,用七重销金釜做筹码,总算谋到了这样一份能够离开嘉沅江的活计。”
“可是……”余墨痕低声道,“在这里做护船师,也不过是换了一条水道……”她觉得这话有点冒犯,说着说着,便渐渐收住了声。
弋小艄却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苦笑着慢慢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算离开了江山船,哥哥也只能日日守在这底舱里,没有人的时候,才敢偷偷到甲板上去透一口气……”她的脸上保持着那种叫人不忍看的笑容,完全没有察觉到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可是他说起这里的生活的时候,却是那么地高兴,就好像真的已经回到了人间一样。”
余墨痕听得难过,脱口问道,“为什么,他没有继续呆在这里了?”
弋小艄的眼泪终于滴落到了船板上,吓了她自己一跳。她缓缓低下头,闭了闭眼,道,“因为他死了。”
余墨痕没有追问死亡的原因。有些痛苦是独属于当事人的,亲人的死亡就是其中之一。
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余墨痕都会到底舱里去,细细观摩、探究“龙心”里那些巧夺天工的偃机。
弋小艄的哥哥不只有七重销金釜这一个作品,“龙心”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做过特别的改进和设计,无不传递着这个人对水上偃机的理解。
这对于整个偃甲之学,都是一笔难得的财富。然而,只因为他们的设计者令人扼腕的身世,这些堪称艺术的作品,可能永远都只能深藏在这艘商船的底舱之中。
倘若其中任何一件泄露出去,江山船上本就烙印着叛乱之罪的九姓宗族,就很可能会因为涉身大齐帝国最为紧要的偃甲之学,而遭到更为惨痛的命运。
这或许正是弋小艄冒着跟她哥哥同样的风险,离开江山船,来到飞庐溯风上做护船师的原因。
不过,相对于弋小艄从前炼狱恶鬼似的生活,来做护船师,投身于她真正喜爱的偃甲领域,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余墨痕感激弋小艄准她来看这些一直隐藏在“龙心”里的偃机,也叹惋弋小艄兄妹所遭受的不公命运。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原谅弋小艄从前做过的恶事。
余墨痕始终坚信,无论处境如何艰难,都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因此她以为,在“龙心”中探讨偃甲之学,就已经是她和弋小艄之间最深的接触了。
反正飞庐溯风已经过了临畿县,再过两三个港口,就能抵达帝都。到时候,余墨痕离开卫家的船,并且如卫业醇所愿再不要和卫家产生任何瓜葛,也就再也不会见到底舱里的弋小艄了。
然而天意总是难遂人愿。帝都已经在望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水路辛苦,愿意跟船的管事很少;而且为了减轻重量、降低花费,卫家往商船上派的人员也不会太多。除了维护飞庐溯风运作的巧工队伍,与几个负责交货验账的仓管、记簿,剩下的大多都是水手。
这些水手做过的荒唐事不少。
从前弋小艄派他们去跟着余墨痕的时候,他们便会偷偷采买些新鲜蔬食,打打牙祭;如今任务快要完成,水手们日渐兴奋,也日渐不管不顾了起来。
不知道是在哪个港口发生的事,他们竟然把一头活猪弄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