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解释道,“所谓帝国部队压倒性的力量,一方面来自于偃甲在武器和装备上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即便你们在琼门没能取得成功,单凭十万精兵,我们也不是没有把握把雎屏山这块硬疙瘩啃下来。”
他顿了一下,忽然很难得地对着余墨痕露出了一个充满称赞意味的笑容,“话又说回来了,你这次立了不小的功劳,设计出了那么好用的炸弹,又截断了山匪赖以偷生的千岁金暗流。咱们剩下的这么多人的命,可都算得上是你保下来的了。”
余墨痕却没有接下这个赞誉。“你的意思是,”她低声道,“这十万军士,本来就是要来送死的。”
“没错。”颜铮的双眼平静地望向远方,“其实单以这场战争的目的而论,死去的七万精兵,并不能说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但这毕竟是帝国战略上不可或缺的一步,总要有人站出来送死。”或许是这话太过肃杀,即便是自认是为上战场而生的颜铮,也要找补几句,“不过呢,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就不应该再做无谓的牺牲。此时班师,再好不过。”
“颜铮。”余墨痕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上战场?”
“从我执意入伍开始,就有很多人问过我这句话,这几年过来,真是解释得烦了。”颜铮虽然总是那副懒得理会世人庸俗见底的神态,但这一次大概是因为刚刚离开战场,他心里颇有些需要吐露的感慨,回答余墨痕的时候,居然表现出了难得的耐心,“既然人人都称赞我拥有以一当十的力量,我为什么不到战场上来,减少那九个愚人的伤亡?有能力的人,不应该以保护力量为由坐在幕后苟且偷生。”
“可是以你的能力,仅仅做个杀敌的军士,投身于疆场,岂不是一种浪费?”余墨痕衷心地评价道,“你是机枢院最有才能、也最受重视的预备役,将来会是相当优秀的偃师。你参与制造的偃甲,其力量又何止以一抵十?”
这样的评价,优秀如颜铮,已经听过了太多。所以他不仅不会像余墨痕听到称赞时那样惭愧面红,甚至连一点称谢的意思都没有。他只道,“你有没有想过,偃甲之学,本身是滞后的。”
余墨痕明白颜铮的意思。她那把还没有见过血的连弩,岂不就是滞后的最好证明?
“一副偃甲,从设计、制造、试用,到真正投入战场之中,需要大量来自实战的经验作为支持。”颜铮继续解释道,“所以偃甲之学的本质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前人的死亡来减少后人的牺牲。”
这话令余墨痕难过极了。她不得不承认颜铮说得有理。
“我不想坐在后方计算死亡。”颜铮的目光坦然而赤诚,“我的愿望,跟你是一样的。”
余墨痕一愣,就道,“怎么一样?”她在战场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对自己和颜铮的认识,却始终停留在机枢院的榜单上一头一尾遥遥相望的两个名字。所以她完全没想到,颜铮居然还能在她身上找到共同点。
“你刚才说,偃师的责任,就是借助偃甲的力量,尽可能地减少牺牲。我也这样想。”颜铮笑了笑,重新看向前方,“在更多的死亡发生之前,我希望能够以一己之力阻挡它。”
镇南军大胜还朝。可是军士们能用来歇息的,其实就只有路上那几天。
这还是余墨痕这种没头没脸的下级军士才有的特权。
军衔到了元凭之那种级别、或者像颜铮那样拥有极为煊赫的家世背景,这类有头有脸的人就不必路上耽搁时间了。仗一打完,他们就要乘坐泛日鸢飞回帝都去,或总结汇报,或领受封赏,或者借此理一理朝中的关系人脉,或者会一会久别的满楼红袖。
反正总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本来多往泛日鸢上塞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颜铮甚至还派了负责操纵泛日鸢的家将来,特意邀请过余墨痕。
可是余墨痕与颜铮一番倾谈后,越想越觉得不妥。她自己固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在火线上拼杀了许多天的士兵,有哪一个不是在拼命?与上位者交好,并不意味着她更具有资格来享受朝廷为胜利者准备的种种奖励。
抱着这种愧疚的心态,余墨痕决定和军士们一起走陆路回帝都。
颜铮的家将折返回去没多久,元凭之和颜铮便亲自过来了。人还没到近前,颜铮那张闲不住的利嘴就开始了,“得了,咱们雎屏山‘小炮王’的面子太大,我只派个家将来,实在是怠慢了。我认个错,找元将军亲自来请,你总肯跟我们一起了吧?”
元凭之笑着拍了他一下,“你别逗小余玩。她一向不爱给人添麻烦,拒绝的话尤其不好意思说出口。这回她不肯上泛日鸢,必定是有自己的考虑。”他说着便拉了张凳子,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看向余墨痕,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他这一开口,余墨痕那一对快要自行飞出去的白眼立马收了回来,她假装没听见那个很可能是颜铮自己杜撰出来的难听绰号,开口道,“元将军,我……”
她突然顿了一下。
她不肯上泛日鸢的理由,放在自己心里还相当充分,可是一旦说出来,她便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了,于是话到嘴边,居然变了个花样,“我毕竟没怎么真正上场打仗……所以就……就想趁着回去的路上,跟军士们交流一下……对于这次平匪的看法。”
“唉,凭之刚才还说,你越来越聪明了,依我看,还是傻。”颜铮挺夸张地长吁短叹,“泛日鸢上那么多经验老道的将帅,你不跟他们交流,非要餐风露宿地跟着军士们跑?”
余墨痕本来还觉得自己找了个挺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里还有点得意;不成想,这一下便给颜铮戳破了,脸上登时飞上了两团不好意思的红晕来。
元凭之沉默了一会儿,就道,“小余,你是不是觉得,坐在泛日鸢上的人,都是没有‘真正上场打仗’的人?”
余墨痕很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却给噎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可不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