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艾轻轻叹了口气,就道,“徐先生家里的惨剧,跟我母亲的确不无关系。但她的本意,其实只是将前辈和徐先生二人拆散,并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居然如此惨烈。我母亲自知闯下大祸,便借由我父亲的关系,花了巨大的精力,一步步将当年借机迫害徐先生的人铲除,也算是为徐家报了仇。”
她沉默一会儿,又道,“即便如此,我母亲却仍然没有打算放过徐先生。这件事情上,她实在是个有些恶毒的人……由爱便生忧怖,她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救下徐先生的。”她那张一贯自信的脸,此刻也显露出些许无能为力的神色,“她的心情我纵然能够理解,却也觉得实在可恶,此番来对先生做这番告白,虽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但我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将母亲从往事中解脱出来。”
她苍白着一张脸,缓缓道,“就当是我这个做小辈的多管闲事了吧。”
余墨痕一直以为,以凌艾的优秀,在家中应该是个相当受宠的孩子。可是现在看来,凌艾的生活中,或许也有很多余墨痕难以想象的苦楚。
她的父亲与外室生了菖蒲,母亲则始终恋慕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最终站出来替他们解决问题的,却居然都是凌艾。这个并没有比余墨痕大上几岁的姑娘身上,岂非已经承担了太多不该有的责任?
凌艾却相当认真地承担着这些责任,并且始终想要顾全涉及其中的每一个人。
她对老孟做完一番解释,转头又看向锦娘,道,“锦娘你也不要自责。母亲说起过,你当年只是与老陆先生谈起前辈跟徐先生的事情,有意替他们遮掩成全,却不巧叫我母亲听了去。她念及旧事,一时激愤,不顾我父亲的阻拦决意揭发。此事又遭心怀歹意的人利用,曲意陈词,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余墨痕听闻这些旧事,很为老孟和徐夫子不平,脱口道,“纵然老先生和徐夫子双方都是男子……但既然两心相悦,也不是什么需要指责的事情,为什么会引致灭门之灾?”
老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年纪还小,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自皇室以下,所有人都在讲求克己复礼,但凡与礼法有违的事情,轻则贬官削职,重则徙流远方,甚至入狱杀头,都有可能。”他说着便叹道,“此事也怪我当年年少气盛,恃才傲物,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又无父母束缚,区区禁令又能奈我何。却忘了徐达是有家人的。”
凌艾看来也很为这事叹惋。她想了想,忽然又道,“我听凭之说,徐先生似乎不知道他家中出此祸事的真实原因?”
“若是知道了,他又怎么承受得起?”老孟道,“案发之前,我便已经请托你父亲,送徐达离开了帝都。”他说着,脸上便流露出几许痛苦,“当时的徐达已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还是得了凌夫人的药物,才活了下来。所以我总是没办法去怪罪凌夫人。”
锦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既然事情都已说明,彼此之间的误会就不必再加深。孟秋你便将墨痕放回去吧。此事我定会叫陆谌按下的。”
“且慢。”老孟居然还是没有放走余墨痕的意思,“你们说了这许多,其中的意思我也都明白。只是陆谌既然问心无愧,为什么从来不肯自己来见我?”
“他自然不能说是问心无愧。”锦娘无奈地答道,“他从前总以为自己的妻子对你有意,所以出事的时候没有出手干预。”
凌艾叹道,“老陆先生与锦娘,二位又何尝不是伉俪情深?”
锦娘苦笑道,“这件事令他抱愧至今,每每说起,他总是觉得有愧于孟秋,所以从来不肯来相见。”
凌艾接道,“可是老陆先生那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偃师。连我父亲都无力阻拦的事情,老陆先生卷入其中,又能如何改变事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凭之收入麾下,悉心教诲,希望他完成你老人家当年没有机会继续做的事情。”
余墨痕心念一动。难道这位老孟,就是元凭之的父亲?她想起凌艾从前说过的话,不由脱口道,“难道老先生你姓元?”
“不错,”老孟看她一眼,答道,“我从前在帝都的时候,用的名字是元孟秋。后来为了保护徐达,才隐去姓名。我既然以仆役面貌示人,又有谁会关心我姓甚名谁?”他嘴上这样说,面色却极凄苦,“只是没有想到,姓名这种身外之物,竟然叫凭之如此执着,据说还惹得老凌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凭之是个好孩子,”锦娘叹道,“他虽然也牵连其中,受了不少苦,但终究还是念着你的恩德。”
余墨痕心中一阵惊动。
元凭之平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形象,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从来没有受过苦难的闲散富家子形象。之前凌艾提起元凭之家中的变故,余墨痕便已经颇为惊疑。却没想到,他这样风清月朗的一个人,许多年前所经历的,原来是如此难以言说的童年。
一时无话。还是凌艾这个一直很有主意的姑娘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讲完,前辈若是仍然觉得我和锦娘偏袒于老陆先生,又不愿放走墨痕,那么不妨从我们当中选一人放回去向老陆先生报个信,请他亲自过来向你老人家赔罪——虽然我觉得,这件事上,老陆先生当真没有什么罪责。”
她说着就叹了口气,又道,“从前辈的角度来看,此刻最适合回去的,或许是我。但是很可惜,我的火绳枪弹药有限,余量仅仅够我自保,之前用的那一套开枪定位的方法,怕是没办法再使用了。我可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去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