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你叫我放下手中武器,陆谌却拥有堪比千军万马的蜃龙。这实在很不公平。”
余墨痕心中焦急,正要开口,站在一旁的元凭之却忽然上前几步,堪堪挡在徐达身前,道,“先生既然不信,我便以性命作保吧。我自认是陆师范的爱徒,对机枢院也有些用处。有我挡在先生身前,师范总不会轻易开火。”
“你呀,”徐达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好小子,偏要和陆谌站在一边,真是不肖子。”
他话虽如此,却终于将那吓人的武器收回了他那具极其复杂的偃甲之中,然后整个人自其中脱出。他此刻只着一身素袍,看去只是一个佝偻的老者,全然没有攻击性。
徐达这边刚刚放下武器,水中的蜃龙立刻有了动静。陆谌大约是看到了这边的状况,将那支能够发射炮弹的长臂缓缓收了回去。蜃龙的瞭望塔却逐渐拔高,探出水面,最终于顶端现出一方小小的平台,陆谌就立在其中。
余墨痕长舒一口气,抱着凌艾给她的火绳枪,站在一旁,等待陆谌开口说明事实真相。
就在此时,徐达却突然发作。一支小巧的火枪自他袖中滑出。这身手已经不怎样敏捷的老者抬手堪堪绕过元凭之,眼看就要向着陆谌射出弹药。
千钧一发之间,元凭之立刻转身,竟然是试图再次以身做挡,只不过这一次,他要保护的人是陆谌。
两声闷响,俱是弹药击中人体的声音,倒下的却是徐达。元凭之只是向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看来居然无碍。他一转头,正对上余墨痕惊恐的目光。
余墨痕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眼见元凭之暴露在徐达枪口之下,便立刻先行开了枪。
如此贵重的火绳枪,她只在训练场上摸过一两次,连拥有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就能打得那么准?
徐达那支枪所射出的,却只是一枚木弹,击打在元凭之身上,除了叫他受些苦楚,简直可以说是毫发无伤;余墨痕手中的,则是实打实的火绳枪,这一枪下去,徐达的命,纵是神仙也难救。
余墨痕立时便崩溃了。
元凭之反应很快,当即奔过来将她护在怀中,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余墨痕的视线,不让她看见徐达的状况。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是雎屏山那些死在她手底下的陌生山匪,俱是包裹在重重甲胄之中,连面孔都看不到。那样的敌人,与如今一身素袍死在她枪下的徐夫子,对于余墨痕来说,绝对不是同一回事。
徐夫子毕竟是最初引导她探索偃甲之学的授业恩师,于她而言,堪称有再造之恩。
之后陆谌如何前来察看,老孟如何清醒又如何被制服,凌艾和锦娘如何好言相劝,众人又是如何带着她回到了机枢院,余墨痕那给枪声搅成了一团乱麻的脑子,根本记不清楚。
等到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于禁闭室之中。
余墨痕此举固然是为了保护元凭之的性命,不过既然结果只是徐达一个人的死亡,她就必须承担罪责。
但是凌竟丞和陆谌亲自出面,百般转圜,尽力为她减罪,最终落到她身上的,就只是一个留院禁闭的刑罚,以示惩戒。
这种惩罚,与徐夫子的一条命相比,实在太轻巧了些。
禁闭室中空无一物,不见天日,能够用来计时的,恐怕只有仆役每日送来的餐食。
余墨痕却也不愿去数已经过了多少日。
她已经被心中的恐惧和歉疚吸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里去。她不肯清醒,也不愿沉溺于昏睡之中。毕竟从离开封龙潭边那一日起,呈现在她噩梦之中的,就不再是母亲的死亡,而是厉鬼似的前来索命的徐夫子。此外还有无数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轮番上前谴责于她。
余墨痕浑浑噩噩,痛苦不已,简直宁愿就此死在一片黑暗的禁闭室之中。
锦娘和凌艾都曾前来探望过她。余墨痕只是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愿说。锦娘平日里的温暖抚慰,在这种严重的事态之下,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凌艾试图就火绳枪的事情向余墨痕道歉,话音却最终被余墨痕哀婉绝望的眼神止住,不得不叹息着离开。
她们不是不明白余墨痕心中的痛,只是并非当事人,即便感同身受,也终究隔了一层。
最后一个前来拜访余墨痕的,是元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