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谢你的。”元凭之说着,便在余墨痕身边随意坐下。“你当日情急之下一番行动,纵然不甚妥当,却是为了救我的命。”他话虽如此,声音却极为平淡,没有什么情绪,更无劝慰的意思,比平日里的倾谈还要冷淡三分。
或许圆融如元凭之,此刻也不知该以什么情绪面对余墨痕。幸好周遭一片黑暗,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复杂的心绪反而不会带来太多干扰。
余墨痕摇了摇头,徒劳地向墙边缩了缩,试图借助黑暗将自己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隐藏起来。她沉默了很久,元凭之便安安静静地在边上坐了许久。
余墨痕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因为她的自暴自弃而被破坏殆尽。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元凭之身在何处。
周遭只是寂静。余墨痕简直怀疑元凭之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是在她心境一片恍惚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元将军。”余墨痕终于开了口,她竭力忍住哭腔,声音却仍然有些颤抖。
她耳边立刻传来元凭之清晰的声音,“我在这里。”
余墨痕略一安心,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愿意提起徐夫子的事,也不愿叫元凭之陷入再度陷入这种尴尬的沉默之中。她的脑子很久没有承担起思考问题的重任,此刻突然派上用场,简直能听到锈蚀剥落的声音。余墨痕艰难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你父亲呢?”
眼中恐怕只有一个徐达的老孟,此刻身在何处,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带着徐夫子的骨灰走了。”元凭之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可能是回了哀葛。那座宅子花了他们不少心思,还有一只小猫需要人照顾。你也见过的。但他们也可能是去了最初认识的地方……我父亲是个很念旧的人,却也实在偏执得很。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其实很歉疚的。”
“歉疚?”余墨痕觉得奇怪。整件事情里,仿佛人人都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到了最后,真正做错的,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你有没有想过,徐夫子那支火枪里,所装载的,为何是毫无杀伤力的木弹?”大约是想到触及了余墨痕的痛处,元凭之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就事论事的语气,却轻轻握了握余墨痕的手。
余墨痕的手指一动不动,只任他握着。元凭之却很快放开了她。
余墨痕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徐夫子说的是真的。他根本没有要去伤害陆师范的意思。”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元凭之道,“即便是我父亲这么熟知徐夫子的人,都没有领会到他这一层意思,反而始终想着要为徐夫子报仇。”
“当真如此吗?”余墨痕听得云里雾里。她那那一团浆糊的脑子,根本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事情,“那么,徐夫子为什么要来呢?”
“真正的原因,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据我所想,他是为了让我父亲放弃复仇。”元凭之道,“我父亲总觉得有愧于徐夫子,所以想趁有生之年,替他了结多年前的那一桩仇怨。可是徐夫子却不希望我父亲再卷进这件事里。以他对我父亲的了解,恐怕也知道,只有他亲自出手,对当年负责下判决的陆师范开上一枪,我父亲才肯收手。”
余墨痕心中只剩震惊。
元凭之继续道,“我从前还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徐夫子还是个意气激扬的人,常说人活在世上,纵然不过百年,却也该好好发挥自身的价值,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徒然浪费自己的生命。许多年过去了,徐夫子的心境或许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据我所想,这也是他最终不打算伤害陆师范的原因。”
余墨痕沉默了许久,终于幽幽道,“徐夫子或许没有想到,老孟先生……你父亲,最为看重的价值,却是徐夫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明白老孟的心情。
元凭之悠悠叹了口气,就道,“你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心里的担子却也总是比别人重。只是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师范和凌大人想了许多办法将你保下来,所期待的也是你日后能够有所造诣。”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余墨痕耳边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元凭之已然站起身,却又突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余墨痕的肩,道,“你若是始终没办法振作起来,我恐怕此生都要抱愧了。”
余墨痕徒然瞪着两只眼睛,看向元凭之的方向,眼泪再度奔涌而出。
又过了十余日,余墨痕的禁闭期限终于过去。她在禁闭室里呆了太久,手脚都已乏力,路过一扇磨得锃亮的精钢大门时,瞥见自己的身形,才发现整个人都瘦下去两圈。不过自元凭之探望她那一日起,她的精神气总算是慢慢恢复了过来。
她纵然虚弱,禁闭结束后却必须立即到陆谌那里报告。所幸,陆谌看她的眼神里,却也完全找不到什么复杂的情绪,不会引她想起什么困苦的旧事。
陆谌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余墨痕点一点头,目光也坚定了几分,“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