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余墨痕倒是没觉得意外。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各人也有各人的追求。
余墨痕身为女子,异族平民出身,既无家族支持,也没有像锦娘一样嫁给一个偃师,却偏偏选择了直接闯入整个大齐帝国对她来说可能最难进入的领域。但她既然决意要在偃甲之学这个最尖端、最复杂的领域做出建树,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绕开这种种困难的。
这些困难必须由她来承担,却显然并不是她的错。整个帝国的风气、习俗、文化,对于女子的轻视,对于权势的追捧,早在余墨痕出生以前,就已经统统虎视眈眈地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站在这一切面前,余墨痕不过是时代洪流之中的一只蝼蚁;她想要成功,这一生便只能拼搏,绝不能退。
某种意义上,元凭之跟她的处境很有些相似之处。
元凭之的确有一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譬如说,先后抚养、教导他的人,都是偃甲之学上的天才。这样的成长环境,当然对元凭之如今的成功有所助益;可是另一方面,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同样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嘉沅江如何宽阔,江水也有拍涌上岸边的时候,江山船却注定漂泊。几个家族之间的纠葛,连同大齐帝国几十年前生灵涂炭、流血漂橹的历史,加在一起,便将嘉沅江拉扯成了一条天堑,把年少得志的元凭之和身为罪臣之后的柴静流,生生分隔在了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
余墨痕虽然不爱说话,机枢院的人也大多知道,这个寡言的女孩子所追求的是偃甲之学。元凭之却不一样。他明明白白说过,他的追求,是江山船上的女画师。对于元凭之来说,再高的官位和军衔或许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一日在朝中任职,一日便不能迎娶柴静流。他如今唯一能够做到的,恐怕也只有每每趁着奔赴南方完成使命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去嘉沅江上与心上人会面。
有人拼尽全力,是为了自尊;有人深谋远虑,是为了爱情。
出于这些相似的困境和周折,余墨痕很能够理解元凭之那些不能明言也无人可诉的痛苦。可是她自己心里面,其实也不好过。
元凭之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绕不过的一部分。他们是有实无名的师徒,是出生入死的搭档。更加无从回避的事实是,他是她最初的贵人,谈笑之间,便将高不可攀的偃甲之学的大门为她打开;而她恩将仇报,错手间接导致了他父亲的死亡。
或许因为被这样的感受侵袭过太多次,余墨痕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痛苦。
所以陆谌提起元凭之的去向的时候,余墨痕甚至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便微笑着道,“希望元将军一切都好;我只盼他此生所求,最终会有实现的一天。”
陆谌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就道,“凭之的愿望倘若实现,他便必得退出机枢院。对于我们而言,将是莫大的损失。”
余墨痕听了这话,便想起从前元凭之说过,他曾经向陆谌表达过自己的志向,并且叫陆谌很是生气。元凭之从前帮了她太多,电光石火之间,余墨痕决定也小小地帮上元凭之一回。
“即便如此,我相信师范你也一定会尊重元将军的意思。”余墨痕一面说,一面觉得自己近日以来脸皮真是厚上了不少,瞎掰起师长的心意,都能够如此大言不惭了,“师范你从前常对我说,不要失了本心;对于我这个没什么大用的预备役,师范都尚且能够如此,对于建下了无数功绩的元将军,又怎么会干涉他的人生呢。”
陆谌闻言,并不置可否,只是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将来越往高处走,便越能感觉到,这世间几乎事事都不由己。我还是那句话,你趁着还年轻,不如多走走看看,不必过早地决定将全部身心都投注于偃甲之学当中。否则今后到了某一个高度,便会如同凭之一般,再也没有办法抽身离去了。”
余墨痕略一沉吟,便道,“据我猜度,师范的意思是,如今帝都的状况虽然不怎么好,却也是个可供转圜的机会,我可以好好想一想是进还是退?”
陆谌点了点头,“我是这个意思。”
余墨痕立刻摇了摇头,“我明白师范的苦心。可是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没有打算过要给自己留出抽身而退的余地。”她话一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轻狂,在陆谌面前如此,或许有点不合适;然而她的话既然已经出口,便没有收回去的余地。她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我最大的希望,都是能有些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至于高处……就如今的情势来看,已经几无可能,而且我根本也不在意的。”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施了个礼,道,“一个人若有什么毕生的梦想,旁人是不会左右的。我相信元将军,他一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请师范多给他一些转圜的余地。”
她行礼拜别,便离开了陆谌那间小室。她自己毕竟也身处困厄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大事小事需要处理。其中每一件事,都需要她付出比旁人更多的时间。
她却没有想到,这就是她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和这位很值得她尊敬的师范对话了。
她同期的预备役,大多已经开始准备卒业考核,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唯独余墨痕,因为手头上拥有的资源都是她本没有资格获取的,不管做出了什么结果,都只能压在心里,顶多遮遮掩掩地跟陆谌说说,绝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因此最近这段时日的考核,余墨痕都一直都没有成绩,眼看便没有翻身的余地,连是否有资格参加卒业式都不得而知。
就在她一个人默默为卒业式烦恼的时候,有一位很久没见的预备役突然来找她,说是机枢卿候补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