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墨痕看来,再盛大的宴席,最为重要的也不过是席上的食物。
她不是傻瓜,知道帝都的宴席上有着许多更值得去做的事情。像她这样没什么地位的下级军士,通常都想要尽快出人头地。对他们而言,宴席上最为实用的,自然就是借着这个各类名流相聚一堂的机会,与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贵人多多联络,尽力去攀得一些将来用得到的关系。
这当然是一种很容易招致非议的做法。偌大的帝都,总有些自诩为清流的人士,对这种强行建立捷径的做法很有些不齿。
可是余墨痕并不这样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多说几句话便能随随便便建立起来的;宴席上的达官贵人们早已见惯了这些事情,又岂会不明白前来攀附的年轻人的心思?
所以,在余墨痕看来,当真能够借着宴席的机会走通仕途的那些同僚,想必原本也该有些本事。多一条展现的途径,便能多得一点将这些本事用出来的机会。
然而理解归理解,余墨痕没办法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因为她没有那样的本事。
一场场宴席走下来,余墨痕已经逐渐接受了现实——除了吃饭,席上通常都不会有什么事情留给她去关心。
她的官职和军衔都不算很高,偶尔离开机枢院赴宴的时候,通常都是跟着陆谌和元凭之;即便是不需要他们这个级别的人物出场的小宴会,颜铮和凌艾也会在场。因为有这些长袖善舞的同僚在侧,余墨痕也就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与此同时,余墨痕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细。她终究吃了出身的亏,凄苦的童年里,跟这类场合从来搭不上任何关系,连个可以模仿学习的对象都没有。再加上她始终缺乏实战的锻炼,跟其他人的差距便几乎完全追不上了。同僚们舌灿莲花的时候,余墨痕笨拙的社交辞令还没个雏形。直到现在,她在宴席上说话的本事,恐怕也连富裕人家久居深闺、尚未出来见世面的小女儿都不如。
每到不得不赴宴的时刻,余墨痕在艳羡之余,最终给自己找到的归宿,通常都是跟那些和她一样缄默的杯盘碗盏呆在一处。
很多时候,余墨痕自己都觉得,即便同僚们刻意给她留些说话的机会,她说不了十句话,就一定会开始丢人的。
在进入机枢院之后所参加过的种种宴席上,余墨痕几乎从来都是默默地和背景融为一体,很少主动去吸引同席之人的注意力。因此,这种突然走到大厅中央、直接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举动,对于她来说,是人生头一遭。
先前在面具和酒香之中,余墨痕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的迷失,只是强行把持着心神;现在突然遭遇了这一出,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该如何是好了。
她呆愣愣地跟着那前来拉她的人往前走,还没有想好该做出点什么样的表示,周遭的人们已经纷纷做出了行动,亲身向她示范着此时该有的反应——闲谈和高歌都被暂且放在了一边,这些平日里被礼法所束缚的人们,到了江山船上,即便暂时放弃了面具下的身份,也没能够放弃一生耳濡目染的礼节。
他们或远或近地向着余墨痕潇洒自然地举起酒杯,以此表达其实没有谁会在乎的一点敬意。
此时此刻,余墨痕已然给这阵仗吓得有些发昏了,她的脑子里居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心道自己倘若一杯杯将这些祝酒敬回去,会不会就此醉成一摊烂泥?
好在,拉着她的人并未给予余墨痕做出这类无稽行为的机会。
大厅的中央不止余墨痕和这个戴着面具的人,还有一众负责调弄丝竹管弦的女伶。
这其实是不太符合常理的一件事。嘉沅江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帝都,很少会出现同样的布置。宴饮的场合上,歌舞从来只是配角,因此通常只是远远地呆在一角,为各类流动的情绪添砖加瓦,或者直接另坐一艘小船、一处阁楼,在将毕生的实力用来侍奉一个家族的同时,很有自知之明地划清不同阶层的人之间该有的界限。
如今,最为重要的大厅中心却盘踞着原本只能作为陪衬的女伶。这或许是江山船上的特别规矩,余墨痕不得而知。不过她倒是很喜欢这种设置——又有谁天生便要当做陪衬?
与狂歌痛饮的客人们不同,这些奏乐的女伶并未佩戴空白的面具,只是以轻纱遮掩容颜——那纱巾的质地轻软单薄,层层叠叠之下,也未能完全遮掩住女伶们各具美态的脸庞,反而格外增添了一种影影绰绰的、神秘而暧昧的美感。
突然之间,几个跳舞的伶人走上前来,将余墨痕拉入了她们的行列。
余墨痕觉得尴尬极了。
她从来都没有试过跳舞,但绝对能够确定,自己没办法像这些身姿柔软的女孩子们一样做出那些优雅流畅的动作。
余墨痕停顿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迈出一个舞步。舞者们见状,也不再勉强,只默默地将余墨痕留在原处,随她去了。
之前敬向余墨痕的酒杯一只只落了下去。原来他们之前的敬意,全都是用来换取余墨痕的舞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