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元凭之照他平日习惯的时辰进入这间舱室的时候,照常跟已经在里面蹲了许久的余墨痕打了声招呼,然后淡淡地加上了一句,“我这几日便走了。”
余墨痕闻言,脱口便道,“又要走了啊。”
她心里走马灯似的飞快晃过了许多模糊的回忆。在哀葛,在机枢院,在琼门县,甚至在属于柴静流的嘉沅江上,似乎她总要面对元凭之的突然告别。
元凭之奇道,“怎么是‘又’?”
“……没什么。”余墨痕淡淡地笑了一下,就道,“只是感觉将军你总是忙忙碌碌地奔波,在一个地方呆不了多久,便又要到下一处去。”
“咱们身为帝国的官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元凭之的笑容里略有一点无奈,“所以这一次只好托付你,替我陪着静流了。”
余墨痕一愣,就道,“怎么,我还要留在这里?”
元凭之也是一愣,就道,“不然呢?如今这个时局,你难道还想回到帝都去?”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心道的确如此,她此刻回到帝都去,又能做什么呢?帝都的时局眼下正是最惨淡的时刻。她在机枢院听凭发落的时候,听几个相熟的预备役说过,但凡有点抱负的女性军官,此刻可能都希望尽快到比较边远的地方去。
大伙儿的意思,可能是出了天子脚下,女子们或许能够免受长公主一案的影响,多多少少找回一点自由。
然而余墨痕自己就出身于边远山区,对于这些地区女子的地位再了解不过。帝都的女子们,所拥有的权力和自由都如此不堪一击,这些女官去了别的地方,又能够如何呢?
不过,她现在倒也的确得了“边远地区”的便利。她因为避居在嘉沅江上,不会受到大齐帝国的政策干扰,能够把全副心思都集中到她所热爱的偃甲之学当中去,身边甚至还有元凭之这样一位有本事的前辈能够探讨。然而整个帝国上下,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运气?
余墨痕轻轻叹了口气,道,“将军说得对。我还是留在这里更方便些。”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然而一想到元凭之就要离去,她却留在柴静流的船队里,心中便陡然生出了许多尴尬。
她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这尴尬的来源,门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余墨痕一听,便知道是柴静流来了。大约是鞋子有些特异之处的缘故,柴静流的脚步声比常人更为清脆些,她走路也轻快,自有一种愉悦的节奏感,因此很好辨认。不像余墨痕,她多年的老习惯使然,走路的时候总像是生怕惊扰了旁人,难得发出一点声音来。
由于这脚步声事先提醒,柴静流提着裙裾走进来的时候,余墨痕和元凭之两双眼睛已经一齐望向了她。
柴静流微微抿嘴笑了一笑,将元凭之让出来的板凳搬来坐下,才道,“怕你交待不清楚,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过来一趟。”这话是对元凭之说的。她说着又补了一句,“没打搅着你们吧?”这句话一出口,便把余墨痕也算了进去。
元凭之笑道,“只要你愿意过来,随时都可以的。”余墨痕也在边上赶紧点了点头。她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原本就是柴静流的船。
柴静流就道,“我看墨痕平日里拘谨得很,只怕你一走,她便更不愿意多说话了。”
她说着,带着盈盈笑意的目光便向着余墨痕流转过去。余墨痕给这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只道,“我是怕打扰了静流姐姐。我其实……其实也挺聒噪的。”
柴静流轻轻摇一摇头,微笑道,“怎么会打扰。”余墨痕心道怎么不是打扰?她只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分分刻刻都是打扰。在元凭之面前,他们至少还有偃甲可以讨论,显得她尚且有点用处;柴静流一来,余墨痕便立刻觉得自己多余了。
可是人家有意帮她,这般情分,余墨痕也只好受着。
余墨痕这边心底暗流涌动,柴静流那边已然开始替元凭之交待“后事”,“凭之走后,这艘船便归你了。我听凭之说过,你懂得使用船上的偃机,对不对?”
余墨痕一面点头,一面回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跟元凭之说过弋小艄教她水上偃机的事。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元凭之却还记得。
柴静流就道,“这艘船虽然不大,底舱里也配了两个伙计,轮班负责操纵偃机。你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接使唤他们便是。我反正也没什么东西搁在这艘船上,平日里难得过来一次。倘若我们大船上的人要来拿东西,我也会叮嘱他们先跟你通报一声。”
她俨然是一副完全打算把这艘船交给余墨痕的态度,余墨痕唯有不断称谢。
柴静流想了一想,又道,“你一个人在此处,大约也闷得很。想到大船上来玩的时候,放一只小小的烟花便是,我派人过来接你。”她说着,便露出了一个和元凭之如出一辙的那种宽慰人的笑容,“不麻烦的,你不要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