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一分分凉了下去,余墨痕不由抱紧了双膝。隔着层层拦网,重重营帐,她的视线无法触及嘉沅江宽阔的江面,只能望见远处黑压压的群山。她感觉自己的眼神或许像琬琬一样空洞。
过了一会儿,有人朝她这边走了过来。余墨痕将不知飞去了何处的思绪收了一收,抬眼一看,原来是常安。他的职责似乎就只有看管琬琬,本身却一样被锁在层层拦网之中不得出。比之养尊处优的琬琬,他和余墨痕倒更像是犯人。
常安走到近前来,低声问道,“小姐睡了?”和傅大人麾下的许多军士一样,常安看起来也是个温和的人。
余墨痕点点头,不等常安问起,便主动交待了自己为什么非得在帐外呆着,“小姐似乎敏感的很,想来怕吵。我这会儿先让她静静呆着,等她睡熟了再进去。”
常安道,“有劳你了。”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小姐晚间睡得很不安稳,常常于梦中大喊。我们斗胆冲进去过一次,才发现只是梦呓。挨了傅大人好一顿骂。”他大概自己说着也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抽了抽,硬是憋了回去,“你若是听到了,倒也不必在意。白日里多劝慰她几句就是了。”
余墨痕愣了一下。她虽然常做噩梦,但应该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只是从前给大户人家帮佣的时候,有时杂事太多,她来不及回家,也会跟一群穷苦人在通铺上挤一宿;在最冷的夜里,便会听见几个仆役夜里喊叫。这些人大约是心中积郁,白日里又总得低声下气地做牛做马,满心苦楚没地方可诉,才会至于此。
可她上回在卫临远家见到琬琬的时候,这女孩子还是全然一副跳脱明朗的个性,仿佛没有一点凡尘俗务来找她麻烦,看上去本不该有这样的情况。
余墨痕想了想,叹道,“没想到,小姐小小年纪,心里居然装着这么多事情。”
常安笑了,“她不小了。今年已经十七了。”
余墨痕一脸的讶然。
常安就道,“小姐就是长得一脸孩气……当然,她自己也跟个小孩子似的,心里搁不下什么烦心事。只是近两年发生了些事情,遇到了些不该遇见的人,连番叫她遭了不少罪。”
他言语之间遮遮掩掩,余墨痕想做个识趣的人,也就不再往下问。反正大致是怎么回事,柴静流先前也跟她提过。
她只有一点疑惑。柴静流所说的事情应该发生在前,余墨痕见着琬琬的时候,弋家兄妹两个都已身死。却不知琬琬为什么没有就此安安稳稳嫁到卫临远身边去,竟给她父亲拘在这儿动弹不得。
但余墨痕心知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也就只好点了点头,示意听懂了常安的意思,又道,“小姐大概没受过行军的苦吧。她成日在这军营里拘着,满脸都是不开心。”
常安苦笑,“岂止是不开心。小姐刚过来的时候,天天都在折腾。傅大人几次说要送她回家,她却非要跟在父亲身边,怎么说都不肯走;可是大人每次来看望她,这父女俩又总是闹得跟仇人似的。如今,他们两个已经没法再见面了,只能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余墨痕闻言又是一愣。她原以为琬琬是给傅大人押在此处的,可是听常安的意思,倒像是琬琬自己非要自苦。可外边这一大圈蒺藜拦网,明显是用来防止琬琬逃跑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思索一会儿仍不得其解,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又跳出了那天夜里傅大人沉重的步伐。
她在讲经院读书的时候,齐人的夫子常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她那时并不觉得父母心有什么好可怜的。她成天都在担心父亲会杀了自己,母亲又总是躲着她。她小小年纪,只觉得一家三口,彼此都是孽债。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常安,还未开口,常安又抢了先,“还有就是……小姐她心里惊惧,又不肯说出来,情绪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平日里她若是发脾气……你多担待。”
这人言辞之中,尽是关切。
余墨痕笑了一下,递给常安一个“放心”的眼神,道,“职责所在,应该的。”她想了想,又道,“我看军中事务繁忙,处处都缺人手,你为什么耽在此处,不跟他们一起到江上去捉人?”
常安摇了摇头,“我不是江北军的人。我是傅大人的家将……说是家奴也行。”
他身上穿的却是江北军的铠甲。
“我也不是。”余墨痕顿了一下,却没再往下说了。她如今仍然是机枢院的预备役,可是将来呢?机枢院还会接受她吗?
常安看着她,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只好道,“夜深了,外头冷,你回营帐里去吧。”
余墨痕回到帐中,果然听见了琬琬不甚平静的呼吸声。她想起常安那些话,心里有些搁不下,便走上前去察看,才发现琬琬倒是已经睡着了,只是眉头依然紧紧锁着,眼皮底下也不安分,像是梦里也有什么心事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