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说得兴起,便颇有些期盼地看向了元凭之。
她满以为元凭之会跟她想到一处去,熟料元凭之却只是摇了摇头,“的确很可惜。可是对于朝廷而言,江山船的存在,始终是不得不防的隐患。江山船中人,也绝对不可能得到入仕的机会。”
余墨痕闻言一愣,却也知道的确是这个道理。元凭之即便和她有着同样的期望,但对于时局本身,元凭之显然有他自己的见解。
元凭之又道,“况且偃甲之学,终究是国之重器,平民都难得接近此道。机枢院建院之后,许多年没有出现过身份背景堪称‘一无是处’的偃师了。即便是预备役,你恐怕也是第一个。”他苦笑着看了看余墨痕,又道,“至于江山船中人,连使用千岁金都会遭到惩治,更何况是研习呢?”他一直从容淡定得如同神仙一般,今日却沾染了些许人间的愁绪,说着便叹了口气,“我执意隐退,也不过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跟静流走到一处去。”
余墨痕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道,“元将军,我听过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肯跟人对上视线的毛病又冒了头,“大齐帝国对你一家人凉薄至此……你为何始终这般忠心耿耿呢?”她这话说得很是艰难。毕竟元凭之父亲的死亡,跟她脱不了干系。
元凭之的表情却平静如常,“我失去生身父母,早年颠沛流离,是因为战乱;因此我所求所愿,不过现世安稳,人人和乐且闲。”他看了一眼余墨痕,又道,“你虽然不是齐人,我却知道你学过许多齐人的文化。我问你,天下恶乎定?”
余墨痕喃喃道,“定于一。”她按照讲经院的夫子要求,一遍遍抄写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到理解其意的年纪。
“不错。”元凭之道,“我父亲虽然遭到放逐,但他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重新问过我这句话。”他说着,嘴角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我父亲毕竟也曾是个将军,遇见徐达之前,放在心里的只有一个四海归心长得安宁的愿景,但他最终选择了他和徐达的感情,或许因为远离帝都太久,早已将从前一遍遍教给我的东西忘了……我却总没办法把这个愿景抛开。”
余墨痕尽力不去触碰自己心里的死结,慢慢回想起来,从前元凭之与“老孟”相对的时候,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
“可是你们齐人也说,不嗜杀人者方能一之。”她忍不住接了一句,却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又有谁会选择上战场杀人?
“的确,父亲和我,都选择了成为武将。”元凭之淡淡道,“夫兵甲者,国之凶器。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然而徐偃弃武,亦常致以丧邦。既然有些问题只能用战争来解决,我们身为偃师,应该做的便是尽快达成目的,结束战争。而与此同时,”元凭之轻轻叹了口气,“国之凶器,也绝不该流入可能怀有异心的人手中。你若真心希望他们获得正常人的生活,最该做的,便是不给他们任何催动造反之心的机会。”
余墨痕不说话了。
她不习惯反驳元凭之,可她心里仍觉得,自己或许能做点什么——她答应过柴静流,也答应过俘虏营中的那位阿满。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自己的诺言。她曾经用护送琬琬一事,换来了一批俘虏减罪的机会;那么将来她为国远赴西南蛮荒,倘若真能建立功勋,是否也有可能,能够为江山船中那些明珠蒙尘的偃甲技术求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反正孤身一人,没有背负,倘若挣了些虚名,对她自己而言,并无什么用处;但如果能够为她所热爱的偃甲之学做些事情,她倒是乐意之至。
余墨痕忽然想到,元凭之当年没有放任她做个平庸的杂工,而是给了她那般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吧?
她心念转到此处,便道,“既然年底之前必须入海……那咱们什么时候到西南那蛮荒之地去?”
元凭之没想到她突然换了话题,愣了一下,就笑道,“怎么,你这么想去?”
“总归是要去的。”余墨痕很是坦然。
“你倒是相当有胆色。”元凭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却又道,“此事虽然已经定下,却也急不得——通往那蛮荒之地的路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祸患,凌大人希望咱们先解决掉。”
“原来如此。”余墨痕倒也不甚意外,“那地方毕竟远离天子脚下,中间又隔着一群刚刚归化的异族人,去路崎岖些,也是难免的。”她说着便是一笑,“我原本还担心,此事进程如此之快,怕是难得考虑周全;你这样一说,我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既然要远征,去路当然要先清理干净。”
“正是如此。你心里有准备就好。”元凭之笑了笑,道,“说起来,于你而言,这个小祸患倒也算不得陌生。”
“难不成,又是西南一带流窜的山匪?”余墨痕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咱们上次平匪,就已经把雎屏山那一片的匪流连根拔起了。却没想到还有残余,惹得江山船也跟着遭了殃。”
元凭之却摇了摇头,“不是这回事。那一仗你打得很是漂亮,西南一带的山匪遭了重创,至少几年都不能兴风作浪了。傅大人这次花力气整治,其实是因为江北军内部出了问题,作祟的还是他自己的小舅子……”他说着便露出了一点无奈的表情,“傅大人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次估计更是气得不轻。我听说了,之前他叫你吃了好些苦头,你也……多担待吧。”